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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王冠2023】小镇梦魇

寒夜
发表于 2024-01-05 15:22:32

Chapter 1  苏醒



    葬礼后的第三天,夜里,她苏醒了过来。

    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她动弹不得,像是个被关在标本盒里的小昆虫。她尖叫,挣扎,撕咬,却无人理会。她摸到棺材板的丝绸衬里,还有掉在枕头边的一支长茎玫瑰。玫瑰已经干枯了,花刺扎伤了她的手指,而她并没有觉得疼。

    她平静了下来。

    她开始摸索棺材盖上的缝隙,用指甲一点点抠着,撕扯着,抓挠着。在葬礼前,有人曾经精心为她修剪了指甲,还涂上了好看的釉红色。现在,她的指甲都碎了,裂开了。可她感觉不到疼。缝隙渐渐变大了,湿漉漉的泥土掉到了她脸上。

    她闻到了雨水的味道。

    几乎没人会抱怨棺材的质量不好。人们通常关心的只是它们看上去够不够漂亮,是否昂贵到足以寄托家属的哀思。劣质的棺材盖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她从泥土中钻出来,湿漉漉,脏兮兮,亮黄色的洋装裙子拉丝起皱,成了肮脏的褐色。

    平整的绿色草皮上裂开了一张黑色的嘴。仿佛大地突然打了个嗝,把她吐了出来。

    她跪在泥土与破碎的青草上低头呕吐,吐出了消毒液、填充棉花和蠕动的蛆虫。雨水将一切冲去。

    墓地在小镇外的小山上。夜里的天空清澈,尽管下着雨,却还能隐约看到月亮。是满月。

    小山之下,城镇亮着朦胧的灯光,像是一个精致的水晶雪花球。甲虫般大小的汽车在蛛网一样曲折交错的道路上行驶,车前灯照出一小片亮晶晶的圆弧。高高低低的楼房上亮着五光十色的广告牌,有许多窗也都亮着,像是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无数碎钻。钟声突然敲响了,是午夜十二点。

    她向着小镇的方向迈开脚步,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她的墓碑。

    “卡蜜尔·黛,挚爱的女儿与姐妹。”



    雨越下越大了。

    雨水冲净了她身上的泥土,冲散死亡的恶臭。她独自走在雨夜里,湿淋淋的长发贴着脸颊,裙子湿透了粘在双腿上,像是个离家出走的无辜少女。

    一辆火红的轿车从她的身旁飞驰而过,却又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陌生的年轻男人坐在驾驶座上,向她摆了摆手:“你也要去溪谷镇吗?我送你一程吧!”

    她默默地向前走着,没有理会。

    车上的男人并未就此放弃,轿车缓慢地跟在她的身后,车灯将她的影子映得又细又长。

    “上来吧,我没有坏心眼。”男人说,“我发誓,我不会害你的。”

    听到这话,她突然笑了。

    是啊,事到如今,谁还能害得了她呢?

    她缓慢地转过头,僵硬的脸颊肌肉再度拉紧,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说:“好。”

    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笨拙地爬进了车里。她满身是水,狼狈不堪。雨水沾湿了她身下的真皮座椅,又顺着她的裙子和小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她的脚边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男人仿佛毫不在意,他用力踩下油门。

    他大概不到三十岁,身穿休闲西服,一头金发,面部的轮廓很分明,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几乎算得上是英俊。

    她意识到,如果是在平时,坐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旁边,一定会令她浑身不自在,紧张得脚趾蜷缩。可是现在,她却并全然不在意了。

    男人十分健谈,在她的耳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来拜访溪谷镇。他说,他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办公事,但也不介意稍稍娱乐一下。他还说,他的工作需要四处旅行,他总是在满世界跑来跑去,没有个休息的时候。

    最后,他又抱怨起了天气。

    他说,这雨下得实在是又大又凶,没完没了,简直就是百年难得一遇。在这样的下雨天里,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可不该独自一人赶路。

    “幸好你遇到了我,对吧。”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微笑。

    她并没有觉得男人的夸夸其谈有多么讨厌,只是,有些聒噪。

    车开进了小镇规划整齐的街道,男人终于放慢了车速。“在哪下车?”他问。

    她想了想,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林苑路13号。”

    男人耸了耸肩:“我不认得,你来指路吧。”

    她点了点头。

    雨依旧在下着。车子慢悠悠地行驶在她熟悉的街巷之间。她不时开口说一句“左转”,“直行”或是“右转”。

    在一栋简陋的二层老房子前,她说:“停车。”

    车停了,她说了句谢谢,推门下车。

    雨还是很大,她顶着雨跑到门前,敲了敲门,等待,又敲了敲。没有回应。

    窗子里始终是黑着的。

    她从门口的花盆下面翻出钥匙,开了门。

    回过头来,她才发现,那辆红色轿车仍旧停在门口,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无辜地看着她。

    “你能收留我一晚吗?”他问。

    能有什么坏处呢?她想。他难道还能杀了她不成?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说:“进来吧。”



    男人跟着她进了家门。

    客厅的灯坏了,她找了半天,最终只得点起了蜡烛。

    在这样的雨夜,烛火确实更加相称。

    她的母亲和妹妹都不在家里。她注意到,茶几桌上的水果碗是空的,门口的鞋柜里少了好几双鞋,衣架上也没有挂外套,便猜测她们是去了隔壁镇子上的安吉拉姨妈家小住。每当人生遭遇挫折时,安吉拉姨妈总是她母亲首要的求助对象。

    她很庆幸母亲和妹妹不在。

    她迟来地想起了待客之道,烧起开水,打算泡一壶茶。水开得很慢,男人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中央,一边等待,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他的目光突然停住了,像是看见了什么离奇的东西,他微微皱起了眉。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靠着墙有一排小架子,上面摆了些装饰物、旅行纪念品和小玩具,其中有一张镶在相框里的全家福:那还是她小学毕业的时候拍的,她穿着毕业演出的黄黑两色小蜜蜂戏服,高高兴兴地朝镜头炫耀自己手中的道具蜂蜜罐。母亲阿曼达站在她身后,手臂里抱着还是个小不点的妹妹佩拉。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在微笑。

    谁又能想到,仅仅是几年之后,她已被埋入七尺之下。

    她走过去,将那个相框面朝下扣在架子上。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水终于烧好了。

    她从碗柜里取出待客用的玫瑰花图案骨瓷茶具,却只找到了一次性茶包。无论如何,她还是泡好了茶。

    她把滚烫的茶杯摆在男人面前。

    茶水是好看的浅玫瑰色,飘着氤氤氲氲的水汽。

    男人安静地喝茶,窗外,雨水仍在倾泻而下。

    “那么,卡蜜尔,”男人说,“你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她的第一反应是反驳:“我没有自杀。我滑倒了。”

    然后,她意识到了那个真正的问题。

    她认真打量起男人来:他的眼睛不是蓝色的,而是炉火燃烬的暗红色。他的脸像是博物馆里的大理石雕像,也像是商场里的塑料假人,没有一丝人味。他的笑容也没有一丝友善。她真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觉得他有些英俊。

    她问:“你是魔鬼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男人回答,“我是来帮你的。”

    她突然愤怒了,自她从漆黑的泥土之间爬出来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属于人类的强烈情绪。

    “帮我?”她的声音又细又尖,“我已经死了!你还能怎么帮我!”

    “你确实死了。”男人的声音平稳、安定,“但是你还站在这里,你还在行走,说话。”

    她又突然泄了气。她默默地坐在旁边的小沙发椅上,低着头不再说话。

    “卡蜜尔,”男人平缓地叫着她的名字,“我长途跋涉,为你而来,卡蜜尔。”

    她依旧埋着头,双手摆弄着连衣裙腰间的小蝴蝶结。她在想:她要是没有醒来就好了。她真希望自己还沉睡在七尺之下。

    男人叹了口气。

    “卡蜜尔,甜蜜的卡蜜尔,你就不想复仇吗?”



Chapter 2  复仇



    夜色仍旧深沉,雨也依旧在下着。

    卡蜜尔与魔鬼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最终,魔鬼先败下阵来。

    “好吧。”他说,“既然你不想谈,介意我看会儿电视吗?”

    不等卡蜜尔回答,他已拿起了茶几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熟练地切到了一档深夜真人秀节目。

    “我真喜欢看这个。”他兴味盎然地说,“非常非常有趣,你看真人秀吗?”

    “偶尔会看。”卡蜜尔老实回答。

    电视屏幕上,一脸凶相的中年男人站在厨房里,对着几个年轻的厨师破口大骂,将他们贬损得一文不值。一个女孩被骂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魔鬼看得开心极了。

    “看哪,看哪,他就要被淘汰了。”他兴高采烈地评论道,“他的牛排煎得太老了,我在地狱里都没见过那么老的牛排。”

    “下一个肯定是印度佬。”他又说,“他的沙拉简直就是狗屎,连狗屎都不如。”

    “哦,她完了,她忘记加柠檬汁了,她完全搞砸了。”他说,“天哪,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蠢货齐聚一堂。”

    “他们会留下爱朵拉的。”她第一次插话,“她的推特人气投票是最高的。”

    “只是因为她有一对大胸脯。”魔鬼说,“她连苏打粉和白糖都分不清。”

    “你这么说太刻薄了。”她说。

    魔鬼耸耸肩:“人生就是刻薄的。”

    她点头表示同意。

    到了最后淘汰环节,选手们开始互相攻击,用再恶毒不过的言语诋毁彼此的能力和人格。爱朵拉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淘汰的命运,她对着镜头哭得伤心极了。

    她鼓起勇气对魔鬼说:“你该走了。”

    魔鬼默默地看着她。

    她莫名地心虚了起来:“天亮以后,我妈妈和妹妹就要回来了……”

    “她们回不来的。”魔鬼说,“公路被山洪切断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电视上突然插播了一则新闻。

    “由于连续暴雨引发的山洪爆发,溪谷镇公路的部分路段被冲毁。目前,交通中断,正在抢修之中……”

    溪谷镇坐落于山谷之中,四面环山,公路是小镇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

    “没人能进来,也没人能出去。”魔鬼悠悠地说。

    溪谷镇,已经成为了一座封闭的笼子。

    她是笼子里的老鼠,却偏偏不肯随着笛声乖乖跳舞。

    不过没关系,魔鬼很有耐心,魔鬼等待着。



    天亮之后,雨终于停了。

    魔鬼厚脸皮地赖着不走,还自己动手给自己做了一个花生酱三明治。

    卡蜜尔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发呆。她既不渴,也不饿,也不觉得困倦。一切人类的感知都已随着生命一同离她而去了。

    魔鬼吃完早餐,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呢?”他问卡蜜尔,“既然你不想复仇,你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卡蜜尔摇了摇头。

    她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什么打算也没有。

    “你就没有什么心愿吗?活着的时候想做但是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卡蜜尔又摇了摇头。

    魔鬼叹了口气,又打开了电视机。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卡蜜尔跑去开门。

    这是完全的习惯性动作。卡蜜尔忘记了自己已经死去了,也忘记了她已不该再出现于人们的视线里。她想也没想就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高大的青年——汤姆·克里,她的前男友。

    卡蜜尔十分惊讶,而汤姆的惊讶显然更胜一筹。

    他瞪圆了眼睛,活像是见了鬼般大喊道:“卡、卡、卡——”

    他要把邻居们都吵醒了,卡蜜尔想道。

    “你别喊。”她说,“别喊了。闭嘴。”

    汤姆转身就跑。

    卡蜜尔看着他拼命奔跑的背影,突然有点想笑。

    汤姆·克里十七岁,是溪谷镇高中校棒球队的击球手。他总喜欢对人强调这一点,即使不训练的时候也会穿着棒球衫四处闲逛。他身高六英尺,体重160磅,有一头稻草色的头发,蓝眼睛,鼻子上有几颗雀斑,笑起来有一点的孩子气。

    卡蜜尔和他只约会过三次,她一直知道他不是特别的聪明。她甚至并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此刻,卡蜜尔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魔鬼走过来,默默地看着她,目光玩味。

    卡蜜尔问魔鬼:“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恨他?”

    他们第三次约会,汤姆带她去了酒吧。他点了许多酒,连哄带骗,劝着她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她完全醉了。

    他带她去了旅馆。

    醒来后,卡蜜尔感到既恶心又害怕。她说服自己,这是情侣之间正常会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自己回家去洗了澡。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汤姆再次邀请她约会时,她找借口拒绝了。她费尽心机,在学校和其他地方躲避他。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他终于读懂了暗示,不再纠缠她了。

    她本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

    直到那些照片横空出世,将她拖入地狱之中。

    卡蜜尔曾经也问过自己:恨吗?

    神父总是说:要宽恕,要仁慈,要爱你的仇敌,若是人家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凑上去给人打。

    卡蜜尔于是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意外、疏忽和无恶意的愚蠢造成的后果。她说服自己不去责备任何人,如果要怪,也该怪她自己。

    怪她自己太过天真、轻信、懦弱、毫无戒备、又不会拒绝。

    对于弱者而言,宽恕总是比恨更容易的。

    卡蜜尔坐回到沙发上,继续和魔鬼一起看真人秀。

    时间对她已不再有意义,她已经死了,她拒绝做出更多的改变。



    他们看完了一整季的真人秀,看了午间新闻(公路仍在抢修之中),又看了一部讲述海洋生物的纪录片,一集最新的肥皂剧和一部老电影。

    卡蜜尔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

    声音应该是从厨房那边传过来的。卡蜜尔看了看魔鬼,魔鬼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屏幕,仿佛已经全身心地沉浸其中。

    她起身走向厨房。

    从客厅到厨房需要经过一条小过道,过道的墙上挂着卡蜜尔的拼写大赛奖状和佩拉画的卡通小狗,还有她们的母亲阿曼达年轻时在埃及拍下的旅游照。照片上的阿曼达站在金字塔的阴影下,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看上去纤细而美丽,还有些害羞,与卡蜜尔记忆里的那个苍白粗苯的母亲截然不同。

    那是在阿曼达与父母闹翻、爱上来历不明的男人并怀孕生子之前。

    死亡带给了卡蜜尔前所未有的洞悉。她曾无数次打量这张照片,却是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与照片中的女人之间的相似之处。

    再过三年、五年或是七年,她可能会成为第二个阿曼达,她也可能会成为阿曼达当初想要成为却未能成为的样子。

    然而现在,不会再有这些可能性了。

    死而复生后的第一次,卡蜜尔感到了悲伤。既是为了母亲,也是为了她自己。

    在这悲伤的情绪之中,她未曾注意到身后迫近的人影。

    尖刀从背后刺穿她的胸膛。

    她回头,又一次看到了汤姆·克里的脸,那张脸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恐惧而扭曲。她闻到酒精与汗水混合的臭味。

    他怪叫一声,拔出刀来,又一次刺向她。

    刀刃凉凉的,刺穿皮肤,穿透肌肉、神经和筋腱,卡在了她的肋骨上。

    她没有感觉到疼痛,有的仅仅是……

    愤怒。

    突如其来、无法控制、陌生而巨大的愤怒。

    她都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伸出双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脸色变了。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血管根根突出,嘴张开着,发出窒息似的声响。他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个膨胀的卡通面具,扭曲可笑。

    卡蜜尔用力地掐着。她把她那本不该存在的委屈、痛苦与仇恨全部灌注在了一双手上。用力。用力。再用力。

    然后,她听到了“咔噗”的一声轻响。

    他的头歪向了一边,屎尿流了一地。

    死亡的味道总是冰冷的。



    卡蜜尔松开了手。

    她看着眼前这具软软地倒在地上的尸体。片刻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却只是无生命的血肉,苍蝇的食粮。

    死了。就和她一样。

    她背靠着墙,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死者是没有眼泪的。

    魔鬼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她。

    魔鬼拔出了她胸口的刀子,将她抱到浴室里,脱去她那褪色起皱的连衣裙。魔鬼用热水和肥皂洗掉她身上死亡的余味,又用红色的丝线缝合起她胸口新增的伤口。

    在尸检的Y型缝线之上,多出了一朵朵娇艳的玫瑰花。

    魔鬼给她吹干了头发,裹上浴巾,抱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魔鬼亲吻她的额头,说:“睡吧。”

    于是,她睡着了。

    魔鬼赠予了她一个礼物——一场美梦。

    在梦里,卡蜜尔似乎比现在又长大了一些。趁着假日,母亲带着她和佩拉去海边度假。在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之下,是洁白柔软的沙滩,海水清澈凉爽,蓝得近乎透明。母亲坐在太阳伞下面涂防晒油,她和佩拉则大笑着奔跑打闹,互相扬着水。佩拉说她在学校里遇见了一个男孩。卡蜜尔则说起了她的毕业论文,说起了没完没了的课外实践、热心却严厉的导师和喜爱八卦的同学。

    海滩上的阳光灿烂,偶尔有一两只海鸥飞过……



Chapter 3  饥饿



    卡蜜尔醒来了。

    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躺在自己的床上。

    床单是她自己选的蓝色花格,天花板上贴着她最爱的《哈利波特》和《暮光之城》的海报,枕头边摆着熟悉的兔子玩偶,床头板下面刻着她曾经暗恋过的男孩的名字。

    她并未感到困惑。

    她清晰地记得,她已经死了。这里已不再属于她了。

    卡蜜尔从床上坐起来,打开衣柜,随便找了一件衣服套上。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看上去像自己又不像自己。她看上去比从前更苍白、更冷漠、也更平静。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手指纤细、平稳,是可以杀人的手。

    或许,现在的她是一个更好的卡蜜尔。

    她走出卧室,下楼,魔鬼正在厨房里边哼歌边做早餐。她没有看到汤姆·克里的尸体,在她睡着的时候,魔鬼已经将一切处理妥当了。

    卡蜜尔说:“我决定复仇。”

    魔鬼说:“先吃饭。”

    卡蜜尔在餐桌前坐下,魔鬼将一盘带着血色的三分熟牛排摆到了她的面前。

    她本不觉得饿,可是闻到了盘中的肉味,她突然又感觉自己饿坏了。

    她狼吞虎咽起来。

    肉是凉的,肉质鲜嫩,美味多汁,绽放在她的嘴里。这还是她在死后第一次感受到味道。她的舌头、食管和胃因为这陌生的触感而欣喜颤动。她感到自己仿佛是吞下了一团火,一颗心。

    待她吃完,魔鬼将一个手机摆到了她的面前。

    是汤姆·克里的手机,已经解锁,打开在了聊天页面。

    卡蜜尔低头阅读。

    “迈克·戴维斯、布莱恩·芬奇和艾登·扬帮助汤姆策划了他和你的第三次约会,托马斯·加西亚提供了药物。拍照是艾登提议的,他们分享了照片,但是没人承认泄露。”魔鬼说。

    卡蜜尔点了点头。

    魔鬼所说的一切都在聊天记录里得到了验证。

    她看到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看到他们是如何讨论、调侃、谋划、以玩笑的语气决定她的命运,她看到他们如何对她品头论足,在照片泄密后,又是如何推诿、指责、互相责备。

    汤姆的最后一条信息说:我看到她了,她还活着。

    他们嘲笑了他。

    此时的卡蜜尔已经不再愤怒了。愤怒给了她力量、勇气和决心。愤怒也令她平静。

    她举起手机,微笑,拍了一张自拍,发在了聊天群里。

    她说:“我来找你们了。”



    艾登·扬住在两条街外的,他是最近的一个。

    卡蜜尔认识艾登·扬。小学时,她曾和艾登一起上过科学课,卡蜜尔的母亲和扬太太一起参加周日弥撒,她们甚至还是同一所熟食店的会员。

    卡蜜尔出门去找艾登,魔鬼没有阻拦她。

    直到她站到了艾登家的门廊前,她才突然想到:如果艾登不在家怎么办?如果艾登的父母也在该怎么办?

    她有勇气面对艾登·扬,但是并没有准备好面对扬先生和扬太太。

    卡蜜尔一时陷入两难。

    “他在家里。”魔鬼说。

    不知何时,他已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魔鬼说,“扬先生在工作,扬太太在教堂排练新的唱诗班。”

    魔鬼伸出手在门上按了一下,门无声地开了。

    卡蜜尔走了进去。

    扬家的布局跟卡蜜尔家差不多,只是更加整洁一些。一楼是客厅、厨房和储物间,墙上挂着全家福和奖状。卡蜜尔走上二楼,找到了艾登·扬的卧室。门上贴着“非请勿进”的贴纸。

    她推开门。

    艾登·扬正戴着耳机窝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打着游戏。房间里拉着窗帘,只有电脑屏幕透出的光亮照在他那张苍白的、长满青春痘的脸上。卡蜜尔怀疑他根本没有看到自己发的照片和消息,她有些失望。

    卡蜜尔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哦操!”艾登咒骂道。

    艾登抬起头望向她。他的目光从茫然逐渐聚焦,表情也从恼怒变为了恐惧。

    “操操操操操……”他想站起来,却被自己的腿绊倒在了地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再次跌倒,最终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惊慌失措地瞪着卡蜜尔,像是误闯入公路的兔子在瞪着迎面而来的车前灯。

    卡蜜尔望着他,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艾登·扬。”她说,“是你泄露了我的照片?”

    “不是!不是我!”他喊道,“求你了。真的不是我。求你放过我吧……”

    “那是谁干的?”她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呜咽道,“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想伤害你,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吧……对不起……”

    卡蜜尔默默看着他。她失望极了。他是如此卑微、懦弱又愚蠢,如此渺小,根本无法承载她的仇恨。

    她是可以杀了他,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她转身离去。

    魔鬼在门口等着她。

    “接下来去哪?”魔鬼问。

    卡蜜尔望向魔鬼,寻求他的建议。

    “迈克·戴维斯和布莱恩·芬奇现在正在学校训练,我们可以先去找托马斯·加西亚,他住在露营广场的拖车里。”魔鬼说。

    卡蜜尔点了点头。



    魔鬼开着他的红色小跑车,将卡蜜尔送到了镇子南边的露营广场。

    露营广场其实并不能算是广场,只是一片很大的空地。这里位于小镇的边缘,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了流浪汉、毒虫和嬉皮士的聚集地,从此便彻底远离了中产阶级优雅整洁的精神风貌,到处都是泥土、垃圾和涂鸦。

    卡蜜尔在溪谷镇生活了十五年,也只是坐在汽车里路过了露营广场几次,从未亲身踏足过这里。

    时间是中午,嬉皮士们显然还在睡梦之中。有两个流浪汉模样的男人升起了一堆火,不知在捣鼓着什么。角落里,停着几辆孤零零的破旧拖车。

    魔鬼指着最边上的那一辆拖车说:“那辆是托马斯·加西亚的。”

    卡蜜尔点了点头。她意识到,那两个流浪汉正在看着她。她有一点点紧张。

    不要怕。她对自己说。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害怕的。

    他们应该害怕我才对。

    她独自穿过广场,去敲响了那辆拖车的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消瘦男人,一头乱发,满口黄牙,胡子拉碴,黑眼圈很重,穿着邋遢的睡衣,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你是托马斯·加西亚?”卡蜜尔问。

    “没错。”男人答道。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蜜尔:“你想要什么,小妞?”

    他并不认识我。卡蜜尔震惊地想。他毁了我的人生,可他根本不认识我。

    或许他毁过太多人的生命,所以才不记得。

    卡蜜尔说:“我想买麻醉药,就是你卖给汤姆·克里的那种。”

    男人唾了口唾沫,侧身让出了门口:“跟我进来吧。”

    卡蜜尔进了拖车,男人跟着她身后进来。

    拖车里乱得可以,有一张床,上面堆着揉成一团的床单和衣服;一张矮桌子,摆满了吃了一半的快餐、旧杂志和其他垃圾。空气中混杂着酒精、汗液与呕吐物的味道,令人作呕。

    卡蜜尔回过头,正看到男人锁上了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折刀。

    “谁让你来的?”他质问道,“你最好跟我说实话,小妞。”

    卡蜜尔笑了。就在刚才,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做,现在,她有了答案。

    她笑着迎向男人手中的刀刃,回答了他的问题。

    “魔鬼。”



Chapter 4 舞会



    卡蜜尔走出了拖车,步伐轻快而坚定。

    在她身后的拖车里,一小团火焰正在床单、窗帘和其他垃圾堆成的引火物之间安静地燃烧着,很快便会蔓延开来,将整座拖车彻底吞噬。

    她径直穿过广场,坐上了魔鬼的车。

    “解决了?”魔鬼问。

    “解决了。”她回答。

    魔鬼伸出手来,指尖划过她的脸,帮她擦去了溅在嘴角上的一滴血迹。

    他把手指含在嘴里,品尝着那已经冷却的味道。

    “接下来去哪?”卡蜜尔问。

    “回家吧。”魔鬼回答,“今天晚上,他们都会去青铜酒吧,你可以在那里将他们俩一网打尽。”

    “青铜酒吧?”

    青铜酒吧是小镇上唯一一家彻夜营业的酒吧,是镇上的年轻人们最爱的消磨夜晚时间的场所。

    那里也是汤姆邀请她第三次约会的地方。

    “在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魔鬼说。

    卡蜜尔有些迟疑:“会有很多人,他们或许会认出我。”

    “不会的。”魔鬼说,“我会给你施个魔法,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魔鬼笑了:“就像是灰姑娘,在午夜来临前,你可以尽情跳舞。”



    他们回了家。卡蜜尔洗了澡,用香水遮去了死亡的臭味。魔鬼像是个热心的仙子教母,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件红色的低胸连衣裙。这不是卡蜜尔的风格,可她还是穿上了。裙子意外地合身,如同第二件皮肤,完美地衬托出了她的身材。

    魔鬼拉着她坐在镜子前,变出了更多道具:卷发棒、闪闪发亮的首饰、还有种类繁多的化妆品。他熟练地摆弄着刷子、粉饼和眉笔,在卡蜜尔的脸上涂下一层又一层或明或暗的色彩。

    卡蜜尔怎么也没想到,魔鬼口中的“魔法”竟然会是化妆术。

    她从前也涂过口红和眼影,哪个女孩子的抽屉里没有一支口红呢?她似乎并没有化妆的天分,也没有花心思研究过,只是偶尔玩闹而已。

    魔鬼化起妆来却不同,随着他的动作,卡蜜尔眼看着镜子中的女孩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陌生、美艳、魅惑。

    她几乎要认不出自己了。

    她突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像是有一只小猫在她死去的冰冷胃肠里抓挠。

    她的喉咙干涩,渴望着……

    渴望着什么呢?

    卡蜜尔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努力寻找,却一无所获。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卡蜜尔打扮妥当,又一次坐进了魔鬼的红色跑车里。白日已尽,空气中也带了一丝隐约的凉意。车内的气氛安静,魔鬼打开了收音机。

    嗓音喑哑的男人低声哼唱着:

    “甜蜜的美梦由此织就,

    “我又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我环游世界和七海,

    “每个人都在找寻着某些东西。

    “有人想利用你,

    “有人想被你所用,

    “有人想伤害你,

    “有人想被人所伤……”

    不知不觉间,车已到了青铜酒吧的门口。

    卡蜜尔下车,酒吧的霓虹灯在昏暗的巷子里闪耀着,空气潮湿寒冷,隐约能听见门后传来阵阵的嘈杂的音乐声。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有些紧张。

    她回头看向魔鬼。

    魔鬼回了她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午夜见,辛德瑞拉。”

    卡蜜尔于是也笑了。她撩了撩头发,走进酒吧。



    青铜酒吧里光线昏暗,音乐刺耳,空气燥热难耐,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在舞池里放肆地扭动着身体。

    卡蜜尔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找到了目标:迈克·戴维斯、布莱恩·芬奇还有另外几个棒球队的队员,他们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卡座上。她惊讶地发现,艾登·扬居然也在。

    她穿过舞池,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嘿,美女,一起跳舞吧。”

    她从容地甩开了那只手。

    卡蜜尔走到吧台之前坐下,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有了主意。她挥挥手叫住了酒保:“一杯啤酒,送给角落那桌上的红头发男孩。”

    酒吧服务员端着啤酒送了过去,卡蜜尔恰到好处地回头,布莱恩·芬奇刚好抬头向这边望过来。两人目光相接,她向他微笑。

    她又在吧台前坐了一小会儿,然后起身走进洗手间。

    如她所料,布莱恩很快跟来了。

    她笑着将他拉进了洗手间的小隔间,锁上了门。

    布莱恩的块头比汤姆·克里还要大,满脸雀斑,笨手笨脚。卡蜜尔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她猜,在看到她的那条信息后,他一定是喝了很多酒,才没有被吓破胆。

    “布莱恩·芬奇?”她柔声说道。

    “嗯?”布莱恩正埋头解着裤子纽扣。

    “你不认识我了吗,布莱恩?”卡蜜尔问。

    他抬头,满脸困惑地注视着她,眨了眨眼睛。

    随后,他的表情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惊惶和恐惧。

    卡蜜尔不等他动作,便抢先捂住他的嘴,将他抵在了小隔间的门上。死亡给了她超乎寻常的力量,他奋力挣扎,却无法从她的手臂之下挣脱。

    “你喜欢我的照片吗,布莱恩?”她微笑着问,“你给我打了几分来着?四分?”

    布莱恩脸色惨白,瞪大眼睛看着她,一双眼珠疯狂转动。

    “是你泄露了我的照片吗?”她又问,“回答我。”

    他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卡蜜尔缓缓地放开了他的嘴。

    “不是我!”他喊道,“我发誓不是我!是迈克干的!肯定是他!”

    卡蜜尔默默看着他的脸。她莫名地知道,他没有在说谎。

    “别怕。”她说,“我不会杀你的。”

    她猛地提起膝盖,狠狠撞向他的下身。她听到啵的一声,感觉到有东西在她的膝盖之下碎裂。

    布莱恩双眼一翻,晕了过去。温热的血红色在他的裤裆之间蔓延开来。

    卡蜜尔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了手机,用他的手指解锁,然后给迈克·戴维斯发了一条信息:“来厕所。”

    她在文字后面加上了一串爱心和亲吻的表情符号。

    她守在洗手间的门口,像个经验老道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

    迈克过了几分钟才慢慢悠悠地过来。他同样一身酒味,脸色很差,眼下有很深的黑眼圈。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像是随时在提防着某处阴影里突然蹦出怪物。

    “快出来,布莱恩,我现在可没心情搞这些!”他不耐烦地喊道。

    卡蜜尔对他微笑:“布莱恩正忙着呢,你为什么不和我玩一会儿?”

    他同样没有认出她来。

    “让开。”他一把推开了她,挨个拉开隔间的门寻找着布莱恩,“布莱恩!拜托,布莱恩!赶紧出来!”

    “布莱恩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事情,迈克。”卡蜜尔在他的身后说道,“他告诉我,是你泄露了我的照片。”

    迈克的身影僵住了。

    “所以,是你咯?”卡蜜尔问道。

    迈克缓缓地转过身,他就像是被吓坏了的兔子,惊慌失措却又故作镇定。

    他颤抖着说道:“我……我不叫迈克,你认错人了。”

    卡蜜尔微笑着看着他,观看猎物垂死挣扎总是很有趣的。

    “哦?那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我……”

    迈克突然暴起,抓起身边的垃圾桶向卡蜜尔砸了过来。纷乱的垃圾阻碍了卡蜜尔的视线,趁着这个时机,迈克向门外跑去。

    卡蜜尔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她的额头被垃圾桶锋利的边缘割破了。鲜血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将世界染成了暧昧不清的红色。她坐在迈克的身上,一把抓起他的头,用力往地上砸着,一下又一下。

    血与脑浆溅了她一脸。

    她听到了尖叫声。

    她抬起头,看到艾登·扬正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放声尖叫。

    他撒腿就跑。

    卡蜜尔听到持续不断的尖叫声。间或夹杂着“卡蜜尔——卡蜜尔来了——”“杀人了——”以及“救命——”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搞砸了。

    酒吧里瞬间乱做了一团。人们分成了两派,一派尖叫推攘,四散奔逃,另一派则拿起了手边各种可以算作武器的东西,朝她冲了过来。

    首当其冲的是那一群醉醺醺的溪谷镇棒球队队员。

    卡蜜尔没有办法。他们堵住了她,他们不让她逃走,也不听她解释。他们一心只想清除她的存在。他们像是一群饥饿的野狗,围着她疯狂撕咬。他们踢她、砍她、捅她、砸她……

    她别无选择,只能反抗。

    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她的脸、她的身躯、她的衣裳与头发。

    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血色。



Chapter 5 魔女



    世界安静了下来。

    酒吧里血流成河,遍地尸骸,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血肉、骨骼与脏器,如同人间的炼狱。

    卡蜜尔站在这炼狱的正中央,她看到,魔鬼向她走了过来。

    他将一个球样的东西抛给了她,她没有接。那东西落在她的脚边,又弹开了。那是艾登·扬的头颅,双目圆瞪,仍维持着死前一刻的惊恐模样。

    她的声音嘶哑:“这不是我想要的复仇。”

    魔鬼说:“不可能总是事事如意。”

    她说:“你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魔鬼耸耸肩,没有否认。

    “我现在算是什么?”她喃喃地说,“怪物吗?”

    魔鬼回答:“和我一样。”                                                      

    卡蜜尔注视着他,她看到他眼中燃烧的地狱。

    她走向魔鬼,扯住他的衣领,亲吻他冰冷的嘴唇。

    他们在血肉的地狱之中做爱。

    当魔鬼进入她的身躯,她感到了一阵颤栗从她的小腹沿着脊柱上升,直达脑海。她知道自己已然死去,她的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也不再流转。然而那一刻,在沸腾的欲望之中,她几乎是活着的。

    生命的滋味如同温热的血浆,令她沉醉痴迷。

    她翻身将魔鬼压在身下,她骑在他的身上,腰肢律动,像是在驯服一匹不听话的野马。

    她仰头望着空空的天花板,脊背向后弓起,喉咙之间发出野兽般断断续续的嘶吼。

    魔女从卡蜜尔·黛的身躯之中孵化而出。



    他们赤裸地躺在鲜血、残肢与内脏之间,卡蜜尔对魔鬼说:“我没有摔倒。”

    “我原本没打算自杀。

    “我并不是为了自杀才到学校的天台上去的。我到天台上,只是因为那里很安静。我以前上去过,我知道那里不会有人。我想避开他们。我没法忍受他们看我的目光。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

    “可是……

    “当我站到了天台的边上,从上往下望去,一切都变得很小。很远,很安静。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只要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可以解脱了。

    “我不想自杀,我只是……受到了诱惑。

    “我……”

    她顿了顿,平静地说:“我跳下去了。”

    魔鬼说:“我知道。”

    魔鬼什么都知道。

    “我们走吧。”卡蜜尔说,“我已经厌倦这里了。把公路打开。”

    “可是还没有结束呢。”魔鬼说。

    魔鬼说:“泄露你照片的人不是迈克·戴维斯,而是他的女朋友斯黛拉。她看到了那些照片,以为你和迈克有染,想要报复你。她在行动之前询问了她的闺蜜们,她们鼓励了她。

    “还有学校的心理老师玛丽安·布朗,你还记得当你向她求助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吗?‘报警只会让你再次受到伤害,你应该接受现状,寻求内心的平静。’你不知道吧,她和汤姆的母亲是高中同学。她不是在帮你,她是在拿你还老同学的人情。

    “还有教区牧师杰瑞迈亚。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嘴上宣扬着神的言行,私下里却对着你的照片自渎。你根本想象不出,他在上一个教区时曾经对一个丧父的八岁小男孩做过什么。

    “还有拉里·尼斯,你不认识他,但是他把你的照片发布到了暗网上,供千万人观看、点评。

    “还有呢,还有那些看过你的照片,保存下来,又转发出去的人。那些在大街上对你吹口哨,口吐恶言的人。那些私下里议论你,嘲笑你的人。那些沉默默许的人……”

    “我不在乎了。”她说。

    “你放过他们,他们可不会感谢你。”魔鬼说,“他们会恐惧你,因为这恐惧,他们会加倍地憎恶你、仇恨你,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伤害你、毁灭你。”

    卡蜜尔平静地注视着魔鬼,目光清澈而通透。

    她仍能回味那些人对她的恶意。那是弱者对弱者的无缘由的恶。可她已经不是弱者了。如今在她的面前,他们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脆弱不堪,那么的可悲可笑,甚至不值得她去看一眼,更不值得她仇恨。

    她的复仇已经完成了。

    她说:“我不在乎。我只想离开溪谷镇。”

    魔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卡蜜尔最后一次回家。她洗了澡,换上了她从坟墓里爬出来时穿的那件黄色连衣裙。她修剪了指甲,重新涂上了好看的釉红色。她有条不紊地清理房间,刷洗餐盘,清空垃圾桶,铺好床铺,归位移动过的物件。她清除掉自己回来之后留下的一切痕迹。

    魔鬼坐在车里等她。

    她出门,把钥匙放回到花盆下面,上了车。

    通向镇外的道路已经奇迹般地修好了。此时此刻,公路之上车满为患,所有人都在疯狂地赶着逃离小镇。

    青铜酒吧的惨剧被媒体报道为“迷幻剂引发的群体斗殴和踩踏事件”,然而在小镇居民的口耳相传之中,事情的真相更加离奇、诡秘且恐怖。人们愿意相信:溪谷镇被诅咒了,启示录的末日提前到来,降临在这座与世无争的宁静小镇。

    他们的车陷在车辆组成的长龙之中,停滞不前。

    卡蜜尔以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的风景。她有些怀疑这是魔鬼耍的又一个把戏。她莫名地知道,魔鬼还不想让她离开。

    对面的车窗突然摇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浮肿发黄的脸。

    “卡蜜尔!”女人指着她,又哭又笑地大喊,“卡蜜尔!”

    “快开车!”卡蜜尔对魔鬼说。

    魔鬼按了按喇叭,然而,停在前面的车辆纹丝不动。他们的车被停滞的车辆紧紧包围着,也动弹不得。卡蜜尔对他怒目而视,而他平静地耸了耸肩。

    女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了。她绕过拥堵的车辆,来到卡蜜尔的这边,激动地拍打着车窗。“卡蜜尔!卡蜜尔!”

    卡蜜尔冷眼望着车窗外的女人。

    她已不再年轻,即便是化了浓妆,也难掩脸上的疲惫之色。生活的苦难毫不吝啬地在她的身上留下种种痕迹。尽管如此,那仍是一张与卡蜜尔十分相似的脸。

    卡蜜尔说:“妈。”

    突如其来的泪水冲垮了阿曼达·黛的眼线,在她的脸上留下条条黑色的痕迹。她将手伸进车窗,抚摸着卡蜜尔的脸,喃喃地说着:“我的宝贝,你回来了,卡蜜尔,我的心肝宝贝……”

    “我要走了,妈。”卡蜜尔说。

    阿曼达不肯放手。“你不许走,你跟我回家。”她说,“这次我会照顾好你的,宝贝。我保证,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放手,你这个小贱人。’”魔鬼突然说,“‘现在我所有的同事都见过你的裸体了,你知道他们都怎么看我吗?我简直没法工作,你让我成了全镇的笑柄。’”

    阿曼达震惊地望向他,说不出话来。

    卡蜜尔面无表情。

    魔鬼语调平静地继续复述着:“‘我早该知道,你和你那个人渣父亲如出一辙。你就是个淫荡下贱的小妓女。我真不该生下你。你是个累赘,你毁了我的一生。我当初真该去堕胎。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阿曼达终于回过神来,焦急地解释道:“不是的,卡蜜尔,我说那些话不是真心的……我没有……我不恨你,我不想你死……”

    卡蜜尔沉默着。

    照片的泄露第二天,阿曼达下班回家,对她说了那些可怕的话。卡蜜尔仍然记得她说话时脸上扭曲狰狞的恨意。她毫不怀疑,在说出那些话的那个瞬间,阿曼达是真心实意的。

    阿曼达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好母亲。她酗酒、抽烟、经常撒谎,会忘记去参加家长会,还会为了跟男友约会将两个女儿锁在家里。然而,在那一天之前,卡蜜尔始终以为,她的母亲是爱她的。

    有些东西一旦打碎就无法再修补。

    卡蜜尔望向魔鬼,重复道:“开车。”

    魔鬼摇了摇头:“你不能总是逃避。”

    她不能吗?她不是已经逃避了一辈子了吗?

    魔鬼不为所动:“在离开溪谷镇之前,你必须斩断你的过去。”

    阿曼达发了疯一样朝着魔鬼大喊:“你闭嘴!我不管你是谁,你别想拐走我的卡蜜尔!”

    魔鬼说:“安静。”

    阿曼达捂住喉咙,再说不出话来。

    魔鬼转向卡蜜尔,话语温柔而魅惑:“她不爱你。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生下你,只是为了栓住你父亲,可他还是抛弃了她。她每次看见你时,就会想起他的脸。她因此而恨你。”

    卡蜜尔说:“她是我妈妈。”

    魔鬼笑了:“她本可以帮你,可她却对你的痛苦推波助澜。是她把你逼上了绝路。从始至终,你最恨的人都是她。”

    卡蜜尔默默地看着他,又看向阿曼达。阿曼达的脸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魔鬼在微笑。

    魔鬼说:“你跳下去是为了报复她,不是吗?”

    卡蜜尔沉默着。

    魔鬼给了她一把手枪。他没有说话,声音却直接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杀了她,你才能获得自由。”

    枪很重,很烫手,卡蜜尔几乎握不住它。仇恨在她的心中翻腾。魔鬼说得没错,她确实恨她的母亲。她将仇恨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装进小盒子里,贴上封条,包上一层又一层的包装。可它就是不肯安静,不肯消失。仇恨如同小虫子一般啃咬她的心脏,令她痛苦、内疚并且麻木。那仇恨令她无比恐惧。

    “这是你的命运,卡蜜尔,人不能对抗宿命。”

    命运吗?

    卡蜜尔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又回到了站在天台上的那一刻:阳光照射着她,风吹拂着她头发,她听到鸟鸣,她向下看,身下的一切都是如此遥远,如此渺小。只要再往前一步,她就能获得解脱。

    真的是解脱吗?可她还是在逃跑,她一直在逃跑、逃跑,再逃跑。她已经逃了一辈子。

    这一刻,卡蜜尔突然不想再逃了。

    她睁开眼睛,扣动扳机。

    阿曼达惊叫了起来。

    魔鬼捂住胸口,缓慢地倒下。

    他没有流血。黑色的烟雾从他胸前的伤口之中涌出,而他的身躯犹如烟雾一般融化,消散了。他的脸上并无惊讶,只有一个嘲弄的笑容。

    他说:“我们地狱再见,卡蜜尔。”

    然后,他消失了。

    与此同时,堵塞已久的车流突然重新开始运动了起来。道路恢复了畅通。卡蜜尔挪进了驾驶座,发动引擎。

    “我要走了,妈。”她对阿曼达说,“你照顾好佩拉。”

    阿曼达还想要说什么,而她已经踩下了油门。

    红色跑车绝尘而去。



Chapter 6 后来



    车没油了。

    卡蜜尔不知道她已经开了多久,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不过,她并不慌张。

    她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沿着公路向前走。太阳很大,但她并不觉得热。她不会渴,不会饿,也不会感到疲惫。

    她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她有点想去海边看看。

    一辆路过的皮卡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司机是个满脸雀斑的年轻人。他嚼着口香糖问:“嗨,美女,你去哪,要搭车吗?”

   卡蜜尔打量着他,笑了。

   她说:“当然。”




END



寒夜

2023年8月21日

215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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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2)
  • Arantir

    Arantir 2024-01-09 09:47:02 1#

    哇,爽耶,一口气顺完。女主并没有太多的心理描写,不多的着墨用来描述她没有波澜的内心变化,对读者突出了主角是一个死人的主观感受。这是一个重获新生的故事。被迫反抗,她觉醒了物理上的行动力。魔鬼引诱着她复仇,她在心理上也突破了教条和与人友善的无由规训。再到忽视心态弱小的恶意去外部世界自由徜徉,她走出了从前束缚自己的环境。从坟墓中爬起只是开始,完成这一路的蜕变,她才算真正完成了重生。魔鬼教唆她弑亲,这是她重生前最后的试炼,向前越界是屈从于情绪捆绑,选择母亲是变回从前的自己。而她转身选择了自己的路,不屈服于外部关系和盲目情感。由此,女主重获新生。
    尾声很有韵味,面对相同的试探,女主从容地选择接受。打量和发笑,是自我主宰后的玩味。

  • Feder飞行员诺德

    Feder飞行员诺德 2024-01-05 15:27:47 2#

    作者流畅的行文,娴熟的写作技巧已不在我的评论能力范围内。读完只觉得“或许这就是大女主吧?”她已经是死人了,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报复是一种底层欲望,作者成功调动了我的阅读心理代入主角手撕伤害过她的人,以暴制暴,看得很痛快,在最后女主调转枪口迎向教唆她弑亲的恶魔,以另一种形式摆脱生前的噩梦,有时,转身是更高的勇气。车中没有油,但天下之大她都可去得,她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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