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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歌

寒夜
发表于 2024-05-24 09:47:18
1874年,一艘俄国破冰船在北冰洋附近的海域打捞到了一个特殊的生物。
这个生物的下半身遍布鳞片,与普通的鱼类无异,上半身却长着与人类相似的头颅、上身和双臂。
船员们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鱼。
破冰船返航之后,他们将“人鱼”卖给了一位家专门展览奇珍异兽的私人博物馆。后来,这只“人鱼”又几经转手,历经近两百年,最终到了欧洲的一位收藏家手里。
而正是在这位收藏家的家里,我首次见到了这个神秘的生物。

01

我与路易·凡·克洛西伯爵是在巴黎的私人古董拍卖行认识的。
在法国留学的那几年,我苦于囊中羞涩,做过许多奇怪的兼职,其中有一项,便是在拍卖行里当个托。
他们会事先告诉我要拍的物品和价格。我与另一个托配合,把物品抬到预定的金额之后成交。干这活的托有好几个,我并不认识他们,也没跟他们交谈过。
初次见到克洛西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也是个我们这些托中的一员。
他年近七旬,满头花白的头发,眼睛小而灰,几乎被巨大的眉毛完全遮住了,鼻子扁平,偏偏又生了一张鲶鱼般的大嘴,使他的脸看上去又丑又古怪。
此外,他身形佝偻,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乍看之下,就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当时正在拍一个有两个脑袋的恒河猴骨架标本。他坐在我左边的椅子上,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假货。”
我当然也很怀疑那玩意是假的。只是在这种场合,谁也不会公开把这话说出来。
我当时瞄了他一眼,觉得这老头挺有意思的。
后来,又上了一件拍品,是个用珊瑚和贝壳雕刻的王冠,据说属于罗马帝国时期。做工很粗糙,也是个一眼假的东西。
我用余光看见老头举了牌子。
那东西正好是我那天要拍的另一件。
我跟着也举了牌子。我和老头你来我往,把价格抬到了10万法郎。我准备收手,谁知老头又抬了一手,直接报了个15万,成交了。
我这才意识到不对。
这老头竟然不是托,而是个真有钱人。
拍卖行结束后,照例会有酒会和自助餐招待。这也是我对这个工作最喜爱的环节。每次我都会在肚子里填满红酒和各种高档吃食。然而这一次,我却有些食不知味。
在酒会上,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头。他在餐盘里堆满了各色生鱼刺身,正在埋头大快朵颐。
那个王冠就被他随手放在手边的椅子上,像是个在打折商店买的二手摆件。
15万法郎啊,连个塑料袋都没套。
老头看见我在瞅他,突然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毕竟是好奇,也就乖乖地凑过去了。
老头已经吃完了生鱼片,正在滋溜滋溜地吸生蚝。他那张大嘴一张,便将白嫩腥滑的生蚝吸进嘴里,咽进了肚子。
看着他吃生蚝,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叫《我的叔叔于勒》。
老头这生蚝吃得可比于勒叔叔带劲多了。眨眼的功夫,一盘子生蚝就下去了,他的面前只剩下了空空的生蚝壳。
老头打了个饱嗝,拿起那个王冠,抬头问我:“你也喜欢这玩意?”
我耸耸肩,故作谦虚地说:“我也不懂古董,就是随便玩玩。”
老头笑了笑:“是个假货,可是我很喜欢。”
看到老头如此坦然地承认拿15万法郎打水漂玩,我不禁对他又多了一层敬畏。
我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看不出牌子,可脚上的皮鞋却是定制高级货。他的小手指头上还戴了一枚看不出材质的戒指,想来也价格不菲。
然而,他的手腕上又戴了个很浮夸的潜水手表,一看就是便宜货。他的衬衣领子泛黄脱线,仿佛好几十天没洗过,也是真的。
我一向自诩善于识人,却也看不透他。
我对他越发好奇了。
我无论如何也想要认识一下这个奇怪的老头。
于是,我向老头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我叫苏琢,中国人,您怎么称呼?”
老头与我握了握手。
他的手又滑又凉,却出人意料的十分有力。
他说:“我叫凡·克洛西,是个收藏家。”
“您都收藏哪方面的藏品?”
我这句话,可算是打开了老头的话匣子。他立刻便介绍起了自己众多珍藏的宝物来,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如数家珍。
老头的收藏品主要以海洋为主题。他收集有一套真正的古罗马石雕,包含海神波塞冬和12个海仙女。据老头说:这件藏品品相之完好,题材之独特,可谓是世间罕有,千金难换。
幸亏我平常爱逛博物馆,又在拍卖行里的混了许多时日,我对老头叙述中的许多古罗马的地名和国名都略有耳闻。在他说累了的时候,也能偶尔插上一两句,引得他对我刮目相看。
就这样,一晚上下来,老头已经将我视作了忘年交。他再三邀请我到他在乡间的别墅去做客,亲眼看一看他收藏的那些宝贝。
我想着周末正好没课,能够白吃白喝,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便同意了。

02

第二天一早,老头的司机就到了我租住的公寓楼下来接我。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短短的金发贴着头皮,也不知抹了多少发胶。他穿着利落的西装制服,倒是很符合我心目中的有钱人的司机的形象。
车是好车,天蓝色的普利茅斯,只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维护得也不算尽心。
我坐进后座时,屁股下的坐垫发出了令人尴尬的咯吱声,像是有年头没被人坐过了。
我问司机:“咱们要开多久?”
司机的法语有些生涩,带着点不知哪里的大舌头口音。他说:“三小时。”
后座上很宽敞,我索性侧躺下来,又睡了一觉。
并非是我心大,而是我前一晚上熬夜打了半宿游戏,实在是太困了。
况且,像克洛西老头这种级别的富豪,他对我这个穷学生又能起什么坏心眼呢?他就算是把我拆开卖了,换来的钱恐怕还不够买他这破车的一个前轱辘呢。
开车的途中,我醒来过一次。车已经出了巴黎。车窗外是一片开满黄白野花的草地,远处能看到几座红房顶的小房子,很有法式田园的格调。
只是我对这景色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倒头继续睡了。
司机叫醒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建筑门前。老实说,这座建筑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当克洛西老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提起他的那座“乡下房子”时,我想象的是一座现代化的小别墅。可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建筑却简直可以算是一座城堡了。
我爬下车,老头正亲自站在门口等我,令我受宠若惊。
他亲切地抓住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门里:“来吧,苏,我等了你老半天了!”
正是春天,阳光明媚灿烂,可室内的温度却明显低了好几度,空气中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阴湿味道,像是发霉已久的木头。
老头拉着我进了一间很宽敞的客厅。这里的装潢非常古典,就像是那些有钱没处使的宫廷电影中的布景: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墙上挂着绣花的窗帘和挂毯,古董沙发和椅子上堆满了蕾丝花边的靠枕。
我注意到,墙上挂了一副油画,画上是个穿着上世纪古典服饰的年轻男人。男人的面容英俊,只是神情有些阴沉。
老头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这是我曾祖父:皮埃尔·凡·克雷西伯爵,他是皇家科学院的院士。”
我点点头。尽管我看不出画上的男人与老头在面容上有丝毫的相似之处,但这并不妨碍我借机拍一拍老头的马屁。我说:“看得出,你继承了他的眼睛。”
老头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他从桌上的玻璃樽给我倒了杯酒:“麦芽威士忌?”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遗憾地拒绝了。酒一看便是好酒。然而我从醒来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可不敢空腹消受这样的烈酒。
老头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来吧!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我再领你去看我的宝贝!”

03

餐厅在别墅的另一侧,我跟着老头从会客室走到餐厅,那距离感觉都足够在北京换乘一班地铁了。
奇怪的是,一路上我们并没有遇到任何人,这么大的别墅,却一点人声都没有。令我不禁怀疑老头是这栋大房子里唯一的居民。
如果是这样,也难怪他无论如何也要邀请我过来。一个人居住在这里怎么说也太冷清了。
餐厅很大,同样装饰得富丽堂皇,头顶悬挂着如生日蛋糕般的多层水晶吊灯。房间中间摆了一张长桌子,足够坐下十二个人。
此刻却只有我和老头两个。
桌上铺了白色的蕾丝桌布,摆着银烛台。老头拉了拉铃铛,立刻有一个竹竿身材的中年男人端着白瓷盘子进来上菜。
看来这座大别墅里还是有旁人居住的,起码有男仆和厨师。
竹竿男进进出出,一共上了六盘主菜。我借机打量他的脸,发现他长得就如同是之前那位司机的中年翻版。看来他一定是司机的父亲。
六盘主菜,有鱼,有鹌鹑,有冷切肉,还有淋了酱汁的土豆和苹果。一个竹篮子里放了些面包。佐餐的是红酒,盛在看上去有些年头的玻璃瓶里。
我矜持地吃着,菜都已经凉了,味道也一般,不过我也没啥可挑剔的。
老头依旧吃得狼吞虎咽,看得出他是真心享受这些食物的。他的胃口令我都十分羡慕。
饭后,竹竿男又送上来甜点,是一种奶油冻似的东西,甜甜的,口感柔滑又带有些颗粒感。
老头介绍说,这道甜品叫“吗哪”。
我说:“吗哪?那不是《圣经》里从天上掉下来的食物吗?”
老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从海里来的。”
他没有继续解释,我也不好再多问。
吃完饭,我跟着老头爬上别墅的二楼,去他的收藏室看他的私人藏品。
之前老头说自己是个收藏家的时候,我并未有多少触动。等看到了他的收藏室之后我才明白,收藏家这个词究竟有多少分量。
这件收藏室简直可以算作一座博物馆。
收藏室的面积很大,据我估计,应该占了别墅二层一大半的面积。摆在房间正中的是老头之前提到的那套波塞冬神像。这一套神像有真人大小,正中是端坐在王座上的海神波塞冬,围绕着他,或站或坐,或跪或卧的,是十二位婀娜多姿的水仙女。
一束橘黄色的光线从雕塑的正上方照射下来,模拟出了阳光的效果,为雕像苍白的皮肤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不难想象这套雕像当年摆放在古罗马大贵族的花园中的场景。
我不禁感叹:“真是好美!”
老头得意地呵呵笑了起来。接着,他拉着我的手臂依次介绍起了屋子里的其他藏品。有出自文艺复兴大师的画作,有古凯尔特德鲁伊的祭祀用品,有罗德岛出土的古代银币,还有一件明显非法的来自金字塔内部的壁画。
这些藏品中的任何一件,都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然而,老头在介绍它们时,却并未提起过它们的价格。他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一件藏品的历史与渊源,就像是个小孩子在向别人炫耀自己珍藏的昆虫标本,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骄傲与幸福。

04

当天的晚饭过后,我和老头坐在客厅里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老头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盒子拼字游戏。我陪他玩了两局,无奈我的法语单词积累实在贫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我终于喝上了上午的那杯麦芽威士忌,确实是多年的陈酿,入口醇厚,回味绵长。
酒过三巡,我的舌头开始发热发胀。
但这也并不妨碍我大着舌头夸赞老头的收藏。毕竟喝了他这么多酒,多说几句好话也是应该的。
老头被我夸得是心花怒放,他上下打量着我,突然说道:“苏,我看你昨天在拍卖行并不是真心想拍东西,你其实是他们请的托吧?”
我一愣,干脆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这您都看出来了?您老可真是火眼金睛啊!”
老头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绝顶可笑的事情,瞬间乐得不行,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仿佛是充满了水的气球。
“我喜欢你,苏!我真喜欢你!”他手舞足蹈地说,“我一定得让你看一眼……我最好的藏品……独一无二……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走吧,走吧,我带你去看我最珍贵的宝贝。”
他拿起桌子上的烛台,拉着我就走。我们出了客厅,走廊里漆黑一片,只有他手中的烛台那一点摇曳的光亮。
我忍不住问:“什么宝贝?比那套波塞冬神像还要好吗?”
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一万倍……你绝对无法想象……快来吧,我们去看‘她’。”
“她?”
他咯咯笑着:“是的,她。”
我默默跟在老头身后,盲目地走着。我们走的不是去二楼收藏室的路。我们没有上楼,而是沿着一个小楼梯一直往下走,到了别墅的地下室。
面前是一道厚重的铁门,门上拴着粗粗的铁链子,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铁锁头。
老头从脖子上摘下贴身的金链子,那上面拴着一把小钥匙。他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锁头,开了门。
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腥味,像是死鱼的味道。
老头走在前面,摸索着打开了灯,我看到了眼前的这个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水箱。水箱有两人多高,长度跟墙一样,宽度则略窄一些。
水箱里面盛满了水,显得略微有些发绿。
在一片绿水之中,“她”静静地悬浮着。
“她”的上半身与人类女性几乎无异:长长的褐色头发,少女的面容,光洁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脯;下半身则是布满鳞片的银色鱼尾。
她睁大眼睛,默默地望向老头与我,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有长发和尾鳍随着水流微微摆动。很难说她是否看见了我们,甚至很难判断她是不是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拙劣的玩笑。水箱里泡着的不过是一个格外逼真的硅胶娃娃。
然后,她动了。
她眨了眨眼睛,一个翻身,钻进了水箱后面的洞穴之中。
我这才发现,水箱里不仅仅有水,还有一个集装箱堆成的简易洞穴。此外,水箱底部还铺了沙子,种了水草,还有一些海螺和海星。水中还漂浮着几条小鱼。
看上去,老头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人鱼营造了一个与海洋相似的环境。
然而,这仍旧不过是一个大号的鱼缸罢了。
老头突然说话了,他说:“你见过比她更美丽的生物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我的腹中一团火热,脊背上却阵阵发冷。
我问:“她有智慧吗?”
老头却答非所问。他说:“他们是在北冰洋抓到她的。1874年,沙皇俄国的‘叶卡捷琳娜女王’号破冰船,他们用船的名字为她命名:卡佳。据说,她最初被卖给了一家私人博物馆。1942年,我曾祖父从一个叫歌林迦的神秘学家手中买下了她,从那之后,她就成了我们家族的传家宝。”
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其他的家族传承的是油画、黄金与珠宝,我的家族传下来的却是地下室里的秘密水缸。”
我仍旧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说:“我困了,我要去睡了。”
“晚安,苏,祝你做个好梦。”

05

仿佛是应验了老头的话,那天夜里,我睡得极不安稳。
我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了国内,又遇到了我那位早已分道扬镳的前女友。我们被一群长着尖牙和鳞片的蜥蜴人所追杀,不得不东躲西藏,拼命逃跑。后来,我们躲进了我的小学教室里,前女友软软地依偎在我的怀中,我低下头想要吻她,却发现她的脸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水箱里的人鱼的那张脸……
早晨醒来,我感觉累得要命,仿佛真的跑了一整夜一样。
我的嘴里仿佛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我爬起来洗了个脸,这才发现是嘴唇破了。我刚擦干了脸,就看到昨天上菜的那个竹竿男进来了。
他给我端来了一盘早餐,有面包,培根,鸡蛋和牛奶,还有一小碟“吗哪”。
他对我说:“苏先生,请您用完早餐之后直接去地下室,老爷在那里等您。”
我有些惊讶。
我原以为地下室里的人鱼是老头子一个人的秘密,现在看来,竹竿男应该也是知道的。
不过话说回来,要打理那么大的水箱,单靠老头一个人也不现实。
我急匆匆地吃完早餐,就下楼去了地下室。
那扇挂着铁链子的铁门大开着,里面传出了女人慵懒的歌声。我推门进去,正看见老头坐在水箱前的摇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歌声来自一台老式留声机。
见我进去,老头没有起身,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过去,在老头身边的椅子坐下了。
水箱里空荡荡的,人鱼并没有出来。显然,她还躲在她的集装箱洞穴里。
“她今天心情不好。”老头说,“她不喜欢季节交替。她很敏感,一点气压变化都会让她心烦意乱。”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在,老头并不需要我回答。他絮絮叨叨地对我讲了许多人鱼的习性,比如她喜欢听爵士乐,不喜欢橘黄色,讨厌柠檬的味道,吃鱼时一定要先剔掉骨头……
看得出,这些话他已经憋了很长时间,恨不得找个人一吐为快。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敷衍地点头应承。
老实说,我不太舒服。我昨晚没睡好,现在困得要命。而且肚子里也一阵一阵的难受,天知道是因为昨天吃的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
老头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兴趣缺缺。然而,他却把这误认为了我对于人鱼今日未曾现身的失望。
他嘟囔道:“太失礼了,她不该让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样干等着,我这就叫她出来。”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爬上水箱一侧的梯子,打开了水箱的上盖,将一个什么东西投了进去。
那个东西在水中缓慢地下落,我这才看清,那正是他之前拍下的那顶珊瑚王冠。
人鱼果真从洞穴里钻了出来。
她抓起王冠,好奇地把玩起来。我得以近距离仔细观察她的脸。
这是一张类似于十七八岁少女的面孔,眼睛大而明亮,瞳孔是银灰色的,鼻子小巧,嘴唇精致红润。我注意到,她的脖子,手腕,手肘处都生着细细的鳞片。她的侧颈还生有几条隐蔽的裂口,应该是鳃。而且,她纤细的手指之间,似乎生有一层透明的蹼。
她仿佛是意识到了我的目光,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我笑了。
老头说得没错,她确实很美。
我问老头:“她会说话吗?”
老头咯咯咯地笑了:“不需要,她会唱歌。”

06

中午,老头招待了我又一顿丰盛却味道寡淡的大餐。
他依旧大快朵颐。而我却吃不下去多少。
我的肚子越来越难受了。
整个下午,我一趟又一趟地往厕所里跑,上吐下泻,快把胆汁都吐出来了。等到吐干净了,我又发起了高烧,头昏脑涨,动弹不得。
老头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苏,你病得很重,你今天是没法回巴黎了,再在这里住一天吧。”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又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那一套波塞冬与水仙女的雕像活了过来,端坐在长餐桌的两侧等待用餐。
餐桌上铺着白桌布,枝型烛台里插着白蜡烛,骨瓷的洁白餐盘里盛放的却不是饭菜,而是一团团蚯蚓般扭曲蠕动的黏糊糊红色肉条。
梦里,波塞冬与水仙女们徒手抓起那一团团东西,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汁水横流。我看得恶心想吐,同时却又感到胃里灼痛,饥饿难忍。
“你为什么不吃啊,苏?”波塞冬问我。
他抓起一团那玩意,向我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他的皮肤上长满了细密的鳞片。他的眼睛又细又小,鼻子扁平,嘴却大得惊人——
这分明是老头的脸!
我想要逃走,却动弹不得。
“吃吧,吃吧。”水仙女们齐声说道,“我主恩典,赐予蝼蚁永生之琼浆。吃吧。快吃吧。”
波塞冬掰开我的嘴,将那一团东西塞了进去。
那东西腥臭滑腻,在我的口腔之中扭动不止,却又透出了一股说不出的甘甜。我想要呕吐,却控制不住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竟涌起一股莫名的狂喜。
“圣哉,圣哉,我主恩典。”水仙女们如唱歌一般诵道,“我主赐蝼蚁再生之甘露。”
我只觉得身上突然好痒,我的皮肤上突然长出了一片片灰色的鳞片,我的手指之间生出了一层黏糊糊的薄膜,我的脖子也裂开了,长出了鱼类的腮。
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醒了过来。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我躺在别墅二楼的客房里,满身大汗,心跳不止。
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可我却分明听到了一丝女人的歌声!
歌声轻灵而婉转,仿佛未经过耳朵,直接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歌词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可我却能听懂它的含义。
这是一位女子在呼唤她的情郎。
人鱼在呼唤我。
歌声之中仿佛有一种奇妙的魔法,如同塞壬的魔音,操控了我的心智。
我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一般,被歌声牵引着,从床上爬起来,穿过昏暗无人的走廊,下了楼梯。地下室的门虚掩着,没有锁。
我推门而入,歌声在耳畔与脑内同时响起。
人鱼正等待着我。她在水箱里一圈一圈地转着圈,放声歌唱着,再一次,我听懂了她的歌声。
这是一个孩子在怀念她的家人与故乡。
我爬上水箱边的梯子,打开水箱上盖,投入她的怀抱。
水是温暖的,她用冰冷的双臂拥抱着我,将我拉入水箱的深处。她用冰冷的双唇亲吻我。她柔软的舌头探入我的口中,再一次,我尝到了那股混杂着腥咸的甘甜滋味。

07

清晨,我醒来时,烧已经退了。
我隐约记得自己曾做了个古怪的梦,却想不起具体的内容。
令我高兴的是:我已恢复了健康和活力。我的身体一向很好,即使再忙再累,我也没有忘记经常锻炼。这是始终我引以为傲的一点。
我和老头在餐厅里用了早餐。老头的脸色苍白,眼袋浮肿,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整个早餐期间,他都一言不发,我也没有主动找话。
吃完了饭,老头吩咐司机送我回巴黎。
这会儿,老头终于又缓过了神来,恢复了之前热情好客的模样。他殷勤地关怀了我一番,还再三嘱咐我,将来有空一定要再来拜访他。
我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同时在心里想着:我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临别时,我与老头又握了握手。
我不禁注意到,他手腕处的皮肤有一处奇怪的干硬,像是生了什么皮肤病一样。
我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08

回到巴黎之后,我辞掉了拍卖行的兼职。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头,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想起过他。
再次想起他已经是在半年之后,某天,我在手机上看到了一则新闻。
“昨日,路易·凡·克洛西伯爵在其位于乡间的庄园之中意外去世。他的爵位和财产将由长子洛伦佐·凡·克洛西继承。洛伦佐是凡·克洛西伯爵与已故的第二任妻子的唯一的儿子。
“凡·克洛西伯爵的第一任妻子米娜·凡·克洛西于1988年神秘失踪,在当时引发了民众的广泛关注,凡·克洛西伯爵曾作为主要嫌疑人被收押,最终因证据不足被释放。”
新闻下面附着一张老照片,是一个穿着古典礼服的年轻女人,眼角生着一颗小痣。照片下还有一行小字:“米娜·凡·克洛西摄于1986年。”
就是这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女人我仿佛曾经见过。
我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她,是在梦里。
梦里,她穿着古罗马风格的绸缎长裙,坐在铺着白桌布的长餐桌之前,不断地往嘴里填着扭曲蠕动的红色肉条。梦里,她是水仙女中的一位。
那场诡秘的恶梦,以及紧随其后那另一场如梦似幻的迷梦。
我全都想起来了。
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之下,反而会冷静下来。
我继续浏览相关的新闻,看到了关于路易·凡·克洛西的第二任妻子死亡的讣告。她是在庄园内溺水而死的。
那处庄园里可并没有游泳池。
我又想起了老头那天晚上跟我说过的话,他说人鱼是他曾祖父在1942年的时候从一个叫歌什么的神秘学家手里买来的。
我在维基百科里找到了这位神秘学家。
“加百利·歌林迦(1901-1942),生于俄国的神秘学者,曾经加入过著名的郇山隐修会。歌林迦自1936年前后开始避世隐居,1942年初,他搭乘玛丽女王号轮船在横渡太平洋的途中神秘失踪,普遍的推测是他投海自杀了。”
维基百科上还有一张歌林迦的画像,画面上的男人看上去枯瘦而阴郁,正是我在老头家里见过的那个竹竿男仆。
他还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不知怎的,我的耳畔又响起了水仙女们的吟唱。
“我主恩典,赐予蝼蚁永生之琼浆。我主恩典,赐予蝼蚁再生之甘露。”

09

我最近时常做梦。
梦里,我听到人鱼的歌声。她在呼唤着我,她的声音穿越山海的阻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
我时常仔细观察我的手腕,好奇着这里的皮肤何时会开始发痒发硬,长出鳞片。
我满怀恐惧地等待着。

end

398 5

评论 (5)
  • Arantir

    Arantir 2024-05-25 14:35:28 1#

    满怀恐惧的等待着,这句结尾真的击中我了。

    虽然是中国人的主角,但是这个克味小故事的发生环境还是西式文化背景,这让人感到心安。因为反观中式克味,总是在文化定义和解构上下功夫而忘了突出敌意和陌生的异质感,就总觉得略微不太对味。

    从开头相遇,初入宅邸的明媚环境,到随着互动增多,缓慢增加的异样感。循序渐进,十分到位。

    唯一的遗憾是,最后收尾,把吊着人心的恐怖气息也收敛了不少。主角既没有陷入危机的紧迫,也没有具体介绍主角是如何自我安慰,最后得以平静下来“满怀恐惧的等待”。

    我很喜欢结尾,感觉甚至能读出一点期待的感觉,要是能把这个情感的由来或者悬念再带过一笔,就完美了。

    当然了,都是私以为,可能作者你本身,也没这层表达用意呢。

    总之,吃到了好吃的精神食粮,不胜感激

    6

    寒夜 作者 05-28 08:48

    感谢评论~作者已经尽力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都写在了这个故事里,所以,你的任何解读都是我所期待的~~

  • 抱残守缺

    抱残守缺 2024-05-24 12:31:52 2#

    细节处木有看懂

    寒夜 作者 05-28 08:42

    不用看懂,因为作者只是想表达一种感觉和氛围

  • Feder飞行员诺德

    Feder飞行员诺德 2024-05-24 10:08:05 3#

    满昏!

🐧人间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