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我们。”颂唱师闻到了一丝马屁味儿,赶忙拍着手补充道。
“我们欢迎你的加入,现在你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了。”首席神官说。
“还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职务。”颂唱师说。
“对,正式头衔。”首席神官点点头,“‘高级布道师’怎么样。”
“还不错。”三合看了一眼面色逐渐死灰的胖布道师赶忙补充道:“但!没什么比成为大家庭一员更好,头衔都是……都是……”
“头衔是对你虔诚信仰最好的包浆。”
“褒奖,没错,首座英明。”麻杆颂唱师手疾眼快接住首席神官抛出的话,像个忠诚的提词器。
三合心里清楚,头衔是虚的,好比他从跟神官关系匪浅的商盟人士口中听来的故事一样,刚入职的小职员会冠以“高级项目经理”的名头哄他们开心,实则干着端茶倒水的活。
搁这儿骗谁呢!
三合没有让心里话浮现在脸上,他依然挂着多一分虔诚便假,少一份恭敬便虚的笑容半低着头,用余光看向海洋神殿的首座。
“我知道。”首席神官从硬得足以戳伤他人的三角形袖口里伸出手无力晃了晃,那手指浮肿得厉害,真像在水里泡了个把月该有的样子。他打断三合的话,继续说:“光有褒奖不够颂扬你为神殿做出的贡献,你理应得到更多,我们的好兄弟三合。”
“更多!”颂唱师尖叫起来,附和的巴掌拍得震天响。
“可是一上来就高级布道师?首座,我们还没这样的先例。不如让三合兄弟从见习布道师做起更好。”开坛布道师压低眉梢,贼眉鼠眼看着首席神官,慌忙揣摩他的心意。
首席神官摇晃手指,对布道师说:“这孩子嗓门大。”
“可他个头不高,我觉得还是去唱颂词更适合,高级颂唱师听起来也很高级。“布道师高抛发球,把烫手的山芋传给麻杆颂唱师。
“只要站得高,矮子也能拔大个。况且他唱歌不好听,唯独熟读经律。”颂唱师接住来球,顺势垫了回去。
“形象上,咳!我是说,恐怕三合兄弟法相不够庄严啊。唱诵词对外貌就没什么要求了,不露脸只出声就可以,甚至是不是人都无所谓。”布道师果断拦网反击,回球路线刁钻。
“我以为不要我们以为,三合兄弟的职位还要遵从首座意见。”颂唱师一击扣杀,令布道师无话可说。
“那就这么定了。”首席神官吹响推诿比赛结束的哨音,他维持原判。“欢迎你,三合兄弟,海洋之神的孩子。今天,我们有了位高级布道师。”
“首座,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三合心里很高兴,但表情仍旧装作木讷,他实在搞不懂三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在众神面前,凡子都是他们的孩子。”首席神官说,“既然你成为了我们的一份子,现在就要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可不能拒绝。”
“是,首座。”
三合答道,首席神官深沉的声音令他的心思沉入灵魂深处,在那里不知是哪一份回忆忽然搅动起厄运的预兆。
“洋流和潮汐的事,你知道吧。”接过话茬的是麻杆颂唱师。“村子里收成最近不怎么好,许多人为了维持生计向商盟借钱。”
“太可怜了。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布道师假惺惺挤出半滴眼泪,这次轮到他附和别人的话。
神官们说的事三合当然知道。
今年气候反常,不仅海水比往年要冷得多,原本跟洋流洄游的鱼群也数量锐减。潮汐变得没有规律,村民更加勤奋的早出晚归,但鱼获只能勉强达到往年同期的四成。更令人恐慌的消息正在村中蔓延,停港靠岸的水手说沿暴风航道迁徙的云海鲸数量不比以前,逍遥城附近的走私商们纷纷囤积居奇,与云海鲸有关的商品价格飞涨。
村里人心惶惶,大家都说是有人触怒了海洋之神。
“呃,首座的意思,是我触怒了海洋之神?”
三合记得某本古早的祭祀操作手册里写得明白,活祭身份应与祭祀活动规格相当。再联想他今天荣升高级布道师,很难不令三合提高警惕。眼下年景惨淡,跟商队一同离开渔村另谋生计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还留下来等着渔汛如期而至的村民脸上挂满愁容,沉重的生活与压抑的氛围让神庙成了他们慰藉心灵的唯一途径。
无论是村民还是侍奉海洋之神的专业人士,此时都急需一个祭品献给海神。让海洋之神平息怒火、让洋流与潮汐恢复正常只是表面说辞,恐怕他们更需要通过古典的杀人手法求得心灵的慰藉。
吟游诗人的旧日故事集里总有个愿意为大家牺牲自我的英雄,三合遵从内心独白又开始徜徉于不着边际的发散思维中。祭祀他见过,而且还帮过忙,现代的祭祀活动无非是把好端端的食物当着众人面糟蹋一番,随后丢进海里,告诉村民海神已经收下了他们的贡品。三合曾不止一次想,如果他是海洋之神,看见海上飘着咸水泡过的垃圾,肯定没有好心情赐福他人。活祭早已不再流行,人祭更没机会观摩。听往来的商旅们提起,有些小地方的神庙里依然承接此类血腥仪式,多是找些漂亮的大姑娘或者小孩子下手。
三合低头看着满是牛奶腥臊的粗布衣服。他身材矮小,把脸蒙起来充当小孩子倒绰绰有余。倘若阴阳村的海洋神殿决心来一次古典样式的祭祀活动也不是不行,唯独有一样让三合感觉不自在。献身给虔诚信仰的神明老爷这一任务看似十分殊荣,但他却无法接受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的事实。三合献身后可是要去往众神常乐天国的,一副内外翻转、血淋淋的恶心样子,有谁会愿意欢迎他。
“这可太刺激了。”三合不由脱口而出。
“什么?”
麻杆颂唱师条件反射般追问。三位神官并没接收到三合发出的幻想信号,他们眨着眼揣测眼前畸形小人儿的心思。
“不,我的三合兄弟。”首席神官摇着尸体般膨胀的手指,虽然他无法参透三合的心思,但身居高位的本能还是令他说出听者会觉得他知晓一切的废话:“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是啊,为什么?”颂唱师心领神会,他抢到关键位置垫起首席神官抛出的问题。
“为什么!”布道师虽没有参透首座故弄玄虚的虚张声势,但出于思想钢印的惯性,他还是双手稳稳接下问题,随即猛力扣杀向三合。
“呃,为什么?”
三合猝不及防败下阵来,心中的疑云在三位神官通力配合下,打得烟消云散。
“实情我只跟你一人说,希望你能好好保守秘密。”
首席神官不等三合发起属于他的问答回合,抢先用权威的语气堵住三合的行动。这是一招妙棋,利用他人达成不可告人目的之前,必须阐明这样一条唬人的原则——我们充分信任你,这是个秘密,而且这秘密只有被充分信任的你知道。
“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让海洋之神卡利普索降下此等灾祸。”首席神官说。他从未像今天这般滔滔不绝,如尸体死灰的脸上冒出细密汗珠,他伸手抓起桌上的杯子喝水。当硬质袍子撞到桌角时,竟真的发出如理石般的清脆声音。他继续说:“所以,需要我们之间最虔诚的那一位去问个明白。”
“我想各位神官应该比我更加虔诚,否则不会多年以来一直服侍神明,为他传递话语。”三合坦言说出自己的心声。
“你说的对。”首席神官用犀利眼神喝止住麻杆颂唱师义无反顾的马屁行为,他要拉动三合的思绪跑向既定陷阱。“三和兄弟,服侍神明是很忙的,而你新晋成为高级布道师,暂时还没有工作可分配。所以我想,这是个委以重任的好机会。”
麻杆颂唱师心领神会,紧跟着说:“到海洋之神的神殿去,去寻求为何神要降下灾祸的终极答案。”
“可狗牌上写着禁止渔村人进入。”
“不是我们的神殿。”胖墩墩的布道师终于搞清楚了整件事的脉络,他开始积极参与到话题讨论中来。“你要去海洋之神的新神宫,这必将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朝圣之旅。”
“十几年前新盖在悬崖峭壁上的那个?”三合问。
“对。就是那个。”麻杆颂唱师点头称赞。
“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十多天后才能抵达的那个?”
“时间不是问题,距离法会召开还有一个月。”油腻的布道师答道。
“买套票才允许入内,里面所有祈福项目都要另外花钱的那个?”
“你刚才一直强调的‘那个’是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的真身所在。”首席神官话语间满是敬畏。
“啊,我忏悔,首座。我失言了。”
三合双手合十,卑微的低下头。他的确相信众神的存在,笃信经卷中记载之事,但对于一座如同高档菜市场般,所有东西明码标价的新神宫丝毫不觉敬畏。三合常听路过水手和商人提起新神宫,说的全和信仰无关,更像在介绍一处能拉动当地经济和旅游的著名景点。
“你同意去了?”布道师先发制人,快颂唱师一嘴。
三合犹豫起来,他说:“能否再商量一下?”
“这个任务非你莫属。”颂唱师斩钉截铁,以命令式的神圣口吻对三合说:“高级布道师三合,我们的好兄弟三合,这是个光荣的使命,完成它必将令神愉悦。功德,想想这得积累多少功德啊!”
“可我还不知道具体要干什么。”
“首座没说吗?”布道师问道。
“我想首座已经充分表达了必要的含义,只是我们的好兄弟三合还没有心领神会。”
拍马屁的竞争是如此激烈,麻杆颂唱师终于报了刚才布道师快他一嘴之仇。
“去朝圣,到新神宫去。向伟大的海洋之神卡利普索祈祷,寻找解除渔村危机之法。这是神殿对你的考核,更是神明对你的试炼,想想经书里那些以身饲虎、焚指敬神、割肉鸣志的故事。”首席神官缓过精神,又支起眼皮侃侃而谈:“我们需要海洋之神为我们开显答案,究竟是谁,是什么让他降下灾祸。你需要为我们带回神明的开示,这也是我们大张旗鼓,准备法会的原因。”
“是个好差事。”布道师补充道。
“对谁好?”三合小心的选择措辞,他认为肯定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不用走出渔村也能解决这个难题,毕竟自己刚成为服侍海神的神官一份子,他愿意让这份殊荣在自己身上停留的越久越好。
“对所有人都好。”首席神官说,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锋利的眼神,“如果没有得到新神宫开显神谕,恐怕我们需要遵从古典时代的做法了。”
“法会上找个村里最虔诚的信徒。”颂唱师说。
“哦,对。旧法规定,平息众神愤怒必须献祭个孩子。”引经据典是布道师的长项。
“或者像个孩子。”
首席神官的话划破空气,切开三合的灵魂。就算是个聋子,单看他们三人的表情也该明白倘若真的故事发展到开膛破肚的阶段,这份殊荣非他莫属。
“三合好兄弟,你要明白,成为高级布道师要心存感激。”首席布道师酸着后槽牙说道,喷吐出的腐蚀气体再浓一些就足以凭空造出一颗柠檬酸果。
“是,没错。我明白。”三合诚恳的态度让神官们十分满意。他不动声色的诡辩道:“今晚睡前,我要念长祈祷文感谢众神。”
三合的话马上令他们没那么满意了,从首席神官脸上闪过一抹僵硬的痉挛就看得出。
“咳!孩子,你说得对。”麻杆颂唱师继续游说,“神很重要,对,我们不否认神的功绩。但是,三合啊,人在世间光靠虚无缥缈的东西没办法生存。咱就是说神没办法让人们填饱肚子,更没办法给你牵线搭桥讨个好老婆。”
“哦。我明白,对父母也应怀有感恩之心。”三合说,“我一直定期写信,还寄钱给他们。”
话虽如此,三合还是觉得身为众神仆从、地间行走的侍者,把神明老爷说成“虚无缥缈”缺乏应有的恭敬和虔诚态度。
“父母。当然,父母生你养你,应该心存感激。没听说有人是从石头蛋子里蹦出来的。”胖胖的布道师的面部管理显然出现问题,他一侧的眉毛抖个不停,嘴角耷拉着,三合担心他随时会从嘴里滴出脂肪。
“说到感激,除了神和父母,就没有其他人是你暗自发誓要用行动来报答的吗。”首席神官开口发话了,他的话如同漆黑深夜的明灯,赫然照亮三合思绪前行的方向。
“唔。”三合看着首席神官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人在某种情况下的确能靠眼神说话。“什恩……”他用尽全力试图拼着对面那双死灰双眼里的提示线索,“哥屋安……神官?”
“对喽!”颂唱师高兴得拍起手来,话题终于快要步入正轨了。
“这份只属于你的秘密殊荣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布道师说,“虔诚的高级布道师求来神明的开显,如此一来村子恢复正常,村民还可以继续他们幸福的生活,神官们蒙神垂恩得到来自上天的开示,海神知道世间有如此虔诚的信徒定然会非常开心,而你也会因此成为大家口中为凡子带来福祉的圣人。”
“之前大家口中的圣人都死掉了。”
三合又失言了,这一次全因他不想成为效法古典的活祭品。三合明白这件跑腿的差事确实非他莫属,谁让他的虔诚在村中众人皆知,而且嗓门大记性好,背起经文滚瓜烂熟。村里有来不及找神官到场的事总会唤三合来处理。从这一层面来说,三合和神官其实是竞争关系。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是本着除掉竞争对手的原则,派他不远万里前往新神宫求得海神开示的理由已足够合情合理。
“你不一样,三合。”麻杆颂唱师挺直腰杆,室内照明的灯光在墙上抠出个黑色长影。“你会成为活着的圣人,当你带着海神开示朝圣归来之时,村子必将再次成为海洋之神信仰的中心。而你,虔诚的圣者三合,站在神庙前向众人宣讲属于你的圣者语录。想想,这件事多么令人激动。况且等你凯旋归来,这座转经钟就是你的啦。”
颂唱师的话鼓舞人心,三合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法台下信众们对海神山呼海啸般的祷告声,钟表下的铜锤仿佛催眠的符咒,令他浮想联翩。
整点报时的铜锤落下,清脆的钟声唤醒差点冲昏头脑的三合,理智踹开心房的大门冲出来警告三合,他必须应承下这件需要风餐露宿的苦差。
要么跑腿,要么开膛破肚。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