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决(一)
写在回合开始之前
无论春夏秋冬,人们总是对外出踏青和赏雪这类事有莫名的冲动,捎带自顾渲染几许非分之想。
和风煦日的好天气里人们无暇工作,心心念念着某处狗屎危机四伏的青草地。或由着夜风徐徐推搡,游荡于蒂凡尼位置隐秘、需要对暗号才允许进入的小酒馆间。在那新来的很快和醉汉打成一片,喝下勾兑酒精的白水,眼神迷离盯着高台上穷到披着几块巴掌大布片的女孩翩翩起舞。就算是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季,也有人呆不住,他们拖家带口跑到冰封的鳞光湖湖面,虹鳟堡的渔民们早早恭候多时,他们搭起简陋的门廊,上书歪歪扭扭的大字——“冰雪游乐园”。冬天,渔民们靠着收门票赚钱,顺便看着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玩得兴高采烈。那些有钱人抽陀螺、骑爬犁、打雪仗、堆雪人,总之玩的不亦乐乎。
还有些人喜欢别样的风景。比如,唔……
风轮世界所在宇宙里的某处,确切来说是名叫丝佩瑞尔大陆的古怪地方。地点约莫在大陆的南边,距离海岸尚有段翻山越岭的距离。具体而言几乎可以肯定位于七国境内。明确点讲,故事的发端是一个叫苦蘵的地方,听名字就想得到它环境苛刻,而且多数人的生存目标仅仅是活着而已。范围继续缩小,聚焦到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山包顶端,就在那里。
途经此地的人们把目光自然而然的聚焦到一栋古宅上,它是此地的名胜,且历史悠久到称得上古迹。
它,这栋惹眼的独门阔院具备了成为鬼屋的一切有利条件,并且以独特气质吸引着热爱废宅探险的人。
他们像闻到腐肉的秃鹫般,时常出没于宅邸破败的铁栏杆外。对这群品味独到的小众冒险家来说,鬼宅是最能激发他们踏青和非分之想的地方。偶尔几声凭空炸响的惊雷之声,更是成为他们探险结束后的佳话。选荒废宅院下手的专业人士里,对这栋鬼屋的评价颇高,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真的成功越过门槛半步。
做为探险者心中的圣地,这栋房子确实气氛阴郁到风味独特,是那种看上一眼会传染沙眼,稍微靠近准保得痔疮的致郁建筑,连匆忙途经此地的本地人每每看见它都会心生怜悯。古宅外墙斑驳,令人怀疑整栋房子是否原本就由阴郁勾兑死气漆成的。人们由衷希望,某位神明老爷大发慈悲用光明和福祉赐福它。
简言之,鬼屋是山包上绝无仅有的地标,更是当地至高无上的存在。
房前的铸铁栅栏东倒西歪,圈出偌大院子营造出死气徘徊的恐怖氛围。院子里除了枯藤老树外别无一物,偶尔几声昏鸦悲啼传来,以此证明这儿是如假包换的鬼地方。偶尔有瘦马沿碎石古道经过,夕阳西下更凭添几许断肠人在天涯的味道。
或许众神是慷慨的,或者装出无私的模样哄骗凡子。不管怎么说,和煦的光依旧会透过云层俯瞰山包上的荒废宅院,太阳愿意把温暖布施给山丘上的荒宅。怎无奈鬼屋不领情,闲暇之余它把屋前的古树折磨得不成样子,警告偶然路过的神明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他们就要步枯树的后尘。多年来,荒宅始终藏身在终年未曾解冻的陈腐气息后,散发出以阴谋为佐料的死亡大餐味道。鬼宅顽强抵抗着光明和善意的进攻,它的顽固让光合作用最终止步在棚瓦之上。太阳拼命想要拉升业绩,换来的仅仅是房瓦缝隙里多添上几把青草,它羞愧难当,加速向西而逃。
称之为鬼屋的房屋摇摇欲坠。它有围廊,有雨棚,甚至还别出心裁弄出占据二层半壁江山的飘窗。斑驳栅栏间复杂的花纹,院子里模糊的石条边界,以及阔气到用两根完整石柱打造的正门都体现得出鬼屋曾经有多辉煌。时至今日,荒废许久,把活人气息漂白的大宅子已变得毫无生气之感。
今天电光火石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严格说来是在古宅的三层......好吧,平心而论事发地是高度局促,且仅有一扇气窗,还用帘子隔绝外界的阁楼。
这栋屋子当然并非鬼屋,也肯定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人迹罕至。屋子里明显有人类活动的迹象,而且这个人的生活相当隐秘。当地坊间流传的鬼火之说想必一定是深更半夜,躲在屋子里的家伙提灯上厕所时摇曳起的幽光。借住在此的神秘人说不定个好人。因为无论称呼其先生还是女士,这人平日里都尽可能隐踪匿迹,避免叨扰附近的居民。
假使当地人知道鬼屋里居然还有住客,他们一定会满怀好奇利用闲暇之余带着茶点登门拜访,试图一探新住客的真面目。
现在,又是朗日高悬的一日。太阳再度向鬼屋发起冲锋,它正想方设法努力保住昨天房檐一角新发嫩芽的胜利果实。
而此时阁楼里气氛凝重。
这里的装潢古朴而简陋,唯一称得起“装潢”二字的,仅仅是略微倾斜的棚顶表面简单的用白纸覆盖,以此遮挡有碍观瞻的古朽木材而已。开阔的长方形通间里,一边堆满原本放在某几个房间里的装饰物,比如床头柜、花瓶、衣橱,还有床。看起来新居客似乎另有一套诡异的行事风格,神秘住户把认为碍眼的东西统统丢进阁楼,再郑重其事蒙上白色床单。楼下原本是卧室的房间空无一物,只有张睡袋表明此房间的功用依旧是供人休憩。而阁楼的另一侧靠墙码放的架子连成排,上面密密麻麻放满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浑浊汤液里偶尔能看见像器官似的肉块轮廓。每个瓶子表面贴着标签,上面详细罗列了罐子里所盛放的东西成分,功用,以及制作日期,药水的制作者颇为贴心的用彩色油性笔标注服用效果。
蓝字是随机致死,黑字是慢性死亡,红字是马上毙命。架子上用红笔标注的瓶子里液体最少,想来肯定是制作者最常用到的药剂。
还有些管子套管子,瓶子连瓶子的实验设备装饰在紧邻木架的长条桌上。原本用来作为库房的阁楼变成某人用来提炼毒药的小作坊,而且这里还收拾得井然有序,甚至说一尘不染丝毫没有夸张。光洁的玻璃容器表面映出受岁月和各种蒸馏气体浸染得黑亮发光的纸,它就钉在放毒药的架子侧面,纸的最末以花体字潇洒签出暂居此地的神秘人大名——
——本·福雷德。
他长得令人印象深刻。单看浓眉大眼和挺拔的鼻梁,配着一丝不苟,简直像用发蜡洗过的背头,还有伴随抑扬顿挫说话时,翻飞的长手指。单看这些元素,本·福雷德还颇有些艺术家的气质。事实上,只要五官略微稍加修正,他理应是位受人尊重,所到之处赞叹与尖叫齐飞的美男子。只可惜四方的下巴向前突出,远超出可以用“略微”进行补救的程度,碍事的下巴猛然把本·福雷德的颜值拉底到没办法靠脸吃饭的地步。
这位喜欢让雇主称呼自己为“本老爷”的男人一再坚持,说自己的相貌绝不是兜齿或天生畸形,突出的下巴是专业的象征,他向找自己寻求专业领域建议的客户们指出,宝藏湾的收银机下巴也突出,这证明了它恪尽职守,日纳斗金。听本老爷如此卖力吹嘘兜齿具有某种天然崇拜特征的人们搞不清兜齿、收银机和本老爷的职业是如何有机的联系到一起的。
本老爷正是鬼屋目前唯一的住户,而且是人们口中半夜鬼火的始作俑者。虽然从衣着和相貌上看不出来,可他的确是位地道的旧学院派法师。所谓旧学院派并不局限的指代那群毫无底线、盲目怀念往日时光的废物,还有可能是憧憬黄金时代法师可以杀人不眨眼的诚恳老派人,这种老派人说一不二,做事刻板得如同收人性命的死神。如今人们倾向于把怀有此类想法人叫做“疯子”。
本老爷的履历可谓丰富。早年他就读于迪比利斯的象牙塔,求学期间成绩优异。假如说有什么阻碍本老爷的人格培养和道德提升,那就是钱。他是个小地方来的孩子,地方小到任何一本地图集上都懒得标出地名。某天一位大法师途经此处,或许他迷路了,或许是有秘密行动,再或者只是心情好需要找个穷乡僻壤散心,看看穷人们过的苦日子舒缓自己压抑的神经。总之大法师慧眼识才,看中了一边流鼻涕一边和泥的本老爷。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改变了孩子的命运,否则今天本老爷应该还在陶瓷作坊干活,与泥和火终身为伴。
本·福雷德很穷,没有保送的举荐信可念不起阿斯托比拉名下任何一间法术学校。他穷到需要利用课余时间坐定期马车频繁往来学校和迪比利斯,与一群缺钱、肌肉发达的傻老爷们玩一种名为“挤破头”的游戏,就为了争几个铜板时薪的职位。和本老爷住在同寝室的其他人同样是保送到象牙塔学习法术的,但这些人的家里非富即贵,他们成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宿舍的零食堆里。这群小胖子把法师家族的荣誉、世袭贵族的身份、某位大地主最宠爱的小儿子头衔坐在屁股底下,完全用不着为钱发愁,甚至他们乐于用钱换取本老爷替他们完成作业、考试和实习。
从那时起本老爷暗下决心,一定要变成有钱的成功人士。
象牙塔的学业进行得非常顺利,本·福雷德以全优成绩毕业,期间靠代写作业、代考、代替实习、代取信件包裹等业务赚得人生第一桶金。象牙塔管理委员会推荐他去米拉迪沃德洛玛尔的安克维城尖帽大学继续深造,毕业后进入阿斯托比拉本岛的法师公会总部,当了注册部的小主管。
本老爷截至目前流水账般的人生可谓平步青云,多少法师梦寐以求像他这样,顺利的在体制内谋得个职位,不用成天混迹于臭气熏天的酒馆寻找靠谱的冒险团队,挤在人力市场的窗口前等着看有没有人雇佣会法术的保镖。现如今法师不比从前,就业压力和经济压力让那些没有靠山的毕业生痛苦至极。就业辅导里甚至把游街串巷、靠乡下庆典付清房租的乡间法师列为自由就业的首选。
毕业即失业,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法师的缩影。
工作五年后,本老爷毅然决然辞职了。此时距离用公分手册的升级积分点数兑换“办公室轮席主任”这个肥差只差个位数,他觉得在行政体系里龟速晋升没办法圆自己变成有钱的成功人士这一梦想。拒绝了主管法师数次诚恳的挽留后,法师在本·福雷德的履历上郑重其事写道:此人完全没有天赋,全靠后天努力。工作一丝不苟,做事滴水不漏,是个坐办公室的材料。有野心,没理想。懂得计划,缺乏没抱负。贪财,非常贪财,怀疑他当法师的动机。
辞职后本老爷一无所有,但是他自由了。
和服务真理,或者高尚点说服务于阿斯托比拉的法师不同,本·福雷德选择了另一条路。是主流法师最看不惯,最不入流的路。他选择单干,而且只服务于小范围的私人客户。
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创业之路,荆棘刺痛的点在于必须拉下脸皮,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能因为对方是老人或是孩子,就大发慈悲收手离去。
创业仅三年,本老爷就荣登阿斯托比拉的法师公会的法师通缉簿。在“希望这些渣滓最好快点原地爆炸”名录里,本老爷赫然出现在第一页。一行小字备注醒目且露骨的表明了他的职业。
本·福雷德是个专业的杀手法师。
他的个人事业起步于神圣王国同盟,就是人们所谓的七国。那里有个名叫苦蘵的散装国家......这么说恐怕有失公允,因为七国里,除了金盏、曼陀罗外,其他五个都是足以写入教科书的散装国家典范。这片土地上盗匪横行、走私猖獗,许多人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践踏法律本身就是法律。唯有一样事情是必须遵守的,那便是给国王交税。本·福雷德老爷称得上苦蘵的纳税大户,他的业务,在勾心斗角的权贵,以及秘密结社之间如雷贯耳。上一个和苦蘵有关的知名法师,是以毒舌闻名的芭芭拉·翠仙,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翠仙功成名就后嫁给一位有林地人血统的贵族,而后举家搬到金盏去了。苦蘵人捶胸顿足,他们都说翠仙是因为不喜欢她家那栋阴郁的大宅才离开此地的。而这栋宅邸几经易手,如今成了本老爷的秘密基地。
说回本老爷的事业。
在丝佩瑞尔大陆全境,只要是客户提出的需求,他必定事必躬亲,做到使命必达。同时这亦是本·福雷德一贯奉行的商业格言,话就印在刻着阅后即焚符文的私人名片背面。
偶尔他接到不慎擅长的业务,比如装作慢性疾病的毒杀、无外伤的意外死亡、看起来想那么回事的自杀,以及绑架勒索什么的。每每遇到这样的案子,本老爷就像个好学生般,虚心接受客户们善意的指导,通过他们的协助圆满完成任务。
本·福雷德老爷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而且极度爱财,这一点他曾经的顶头上司没有说错。
此刻身处阁楼的本老爷正站在书桌旁的落地镜子前整理仪容,他穿着量体裁衣、价格不菲的正装。这一点和其他外形邋里邋遢,一件袍子可以坚持穿到入土的法师不同,本老爷是坚持工作时不穿法袍那派的。无论何时见到他,本·福雷德总是打扮颇为得体,仿佛是要参加某个影响余生的隆重活动一般。
今天,他没有客户要接待,更没有什么隆重的活动等着出席。衣装镜映出试验台毗邻的桌子,上面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明,推掉本月所有业务的本老爷大费周章打扮的原因。
桌子上放着一封信,还有个长满藤壶、怪里怪气的奇怪长颈瓶。
信封是庸俗的粉红色,还以薄荷绿色的油蜡密封。信通体散发香气,仿佛向世人昭告出,给本老爷写信的该是位小姐。
令本·弗雷德遗憾的是,封面歪歪扭扭的署名无情击碎了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信是一位叫“乔·希顿”的人写的,信封角落还善意的表明自己身份:象牙塔学生会干事。这很重要,说明这位乔·希顿并非是位先生,可能还没成为男人。他只是位乳臭未干、在象牙塔求学,且自以为是的小屁孩。
本老爷扫过信封便草率的下了如此判断。多年来他阅人无数,快速预判和自己谈生意的人,与杀人的技艺同样令他骄傲。但本·弗雷德忍住了对素未谋面的乔·希顿进一步嘲讽的权利,毕竟这位孩子预支的酬劳过于丰厚。
乔·希顿究竟是个怎样的学徒,本老爷无从得知。唯一确定的是他的法术水准绝对没有文笔出色。
厚厚一摞的来信里,乔·希顿遣词激烈,说到愤慨之处,笔头竟然扯碎了信纸。
信的开头省去连篇累牍的赞美,归纳起来的大意是说,这位乔老爷——这是本·福雷德对客户的尊称——他,一位远在迪比利斯象牙塔求学的小学徒,特意写信向大陆知名的专业人士求助。
求助的内容是这样的。
乔老爷原本该平淡祥和的象牙塔求学之路眼下遇到前所未有的阻碍,这使得他开始怀疑人生。
乔·希顿在信中如此描述自己:为人善良诚恳、学业勤奋努力。通过努力成功跻身象牙塔学生会的一员,课余时间还关爱其他学徒的生活。信中的措辞简直把自己形容成当代象牙塔的楷模与典范。就是这样一位受同学爱戴、老师信任的老实孩子,所遭遇的阻碍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信读了四页,本·弗雷德依旧满头雾水,他希望翻开第五页可以进入正题,否则就把这摞废纸付之一炬。在本老爷看来,乔·希顿更适合当个作家,无论是废话连篇,还是堆文凑字方面他应该更有天赋。假如他能寻到个愿意连载作品的出版社,按字收费准保可以赚个盆满钵满。
信的第五页终于提到了乔·希顿的遭遇。理由简单,而且广为人知——同级另一位学徒嫉恨他。
那学徒名叫维顿兰卡,是位个头矮小、贼眉鼠眼的半精灵,矮得忽略尖耳朵会错认成营养不良的矮人,或者基因突变的德尼尔人。
自开学伊始......据信里所说,维顿兰卡对乔老爷的敌意可以追溯到入学测试。维顿兰卡考试时出尽风头,因而在新生中名声大噪。半精灵学徒遵照《象牙塔入学指南》附录里的测试要求,用前所未见的汹涌火焰魔法烧光了五级火焰导师雷吉·唐纳德的头发。
这一部分的内容本·福雷德反复读了数遍。他的印象里,象牙塔入学测试只是借由监考法师的引导,按要求释放几个零级法环上的小戏法,当年他的入学测试是让一粒麦子瞬间生长,缀满沉甸甸的麦穗。而且,本老爷也没有参透那位邪恶半精灵仇恨乔老爷的原因,读起来倒是维顿兰卡的优异表现遮盖住了其他应试者的光芒,让乔·希顿变得歇斯底里,因而嫉妒对方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乔·希顿算是和维顿兰卡结下了梁子。
信中绘声绘色,控诉半精灵学徒如何处处和乔老爷攀比,又如何嫉恨乔·希顿取得的成绩。
维顿兰卡对同年级的其他学徒百般欺辱,伙同狐朋狗友完全毁了乔·希顿快乐的校园生活。期间乔老爷用本·福雷德都不忍细读的词汇详细描述了半精灵学徒恶魔般的所作所为,这些行为有且不限于强迫体力劳动、公然排挤、超出友好范围的恶作剧、午餐惩罚、言语侮辱、人格诋毁、以及非人的精神折磨。
乔·希顿事无巨细的罗列自己的遭遇又用去了五六页信纸。他用男人读了会流泪,女人看了会心碎的语境描写出以维顿兰卡为首,北地小学徒为虎作伥的种种霸凌事件。
放下信,本·福雷德揉着酸疼的眼睛,厚厚一摞信纸才读到一半。就目前的感受而言,他觉得信中所写未必是真。
本老爷的理由十分充分。倘若那名叫维顿兰卡的小学徒并非乔·希顿虚构出来的幻想角色,这位半精灵可就太厉害了。他既能保证成绩优异的同时,还能抽出如此之多的业余时间为非作歹、拉帮结派,去欺辱另一位成绩优异且人缘颇好的学徒,而这两人都没因此荒废学业。这很奇怪,要么某些内容是假的,要么维顿兰卡和乔·希顿是旷世难遇的奇才。
在专业领域经验丰富的本老爷一眼识破了问题所在,乔·希顿罗列的罪状里缺失了关键的一环。
肯定有个姑娘存在,本·福雷德就是知道,肯定有个姑娘,长得充满异域风情,而且花枝招展、惹人瞩目,拥有万千拥趸,就像曾经在象牙塔求学的翠仙。本老爷见过她的画像,要是早生几百年,他一定也会拜倒在翠仙的百褶长裙下。
拧干足以作为空想小说独立出版的水分后,这封信透出来的恶意让本·福雷德十分欣慰。做人就该这样,不惜代价清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哪怕颠倒黑白也在所不惜。
他决定接受邀请,替这位乔·希顿老爷消灾。当然,钱还是要付的,而且一分不能少。
事实的真相究竟几何,身为替他人排忧解难的专业人士,本·福雷德才懒得去思考。他只在乎客户愿意为这单匿名诅咒的生意付出多少报酬,乔老爷可是巴不得看着维顿兰卡饱受痛苦折磨后死去。
乔·希顿为增进感情,拉进与专业人士的距离,在冗长的后半段信里特意寥寥几笔提到他们是同乡的事实。有关本老爷在专业领域斐然的成就,他全是从村里人口中听来的。
本·福雷德出生在菊国境内,一个叫“鼻涕”的渔村。菊是七国里的一个小王国,七个组成松散联盟的国家各自以花为名称,可笑的是他们所用的花名并非当地的特产,甚至连国花都算不上,让人怀疑是开国之君围成一圈,用掷骰子的方式随手翻开本植物百科大全,信手拈来的名字。
提起鼻涕,勾起本老爷的无限惆怅。
他依稀记得幼年时在鼻涕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家祖辈世代经商,家底殷实,在村子里可谓受人敬仰。到他父亲那一辈,本老爷成了家中独苗,地位简直众星捧月。可幸福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本·福雷德记事时算起没多久,父亲就因盲目的投资失败赔光家产。他们一家为逃避债主,举家搬迁到七国腹地贫瘠的山间洼地。在那里,本老爷的大部分时间都和泥巴、烧制陶瓷为伴。
正因儿时家中突发的变故,使得本·福雷德非常理解,并体量委托人叙述他们面对命运不公时的激动。帮助人们排忧解难,正是像他这样的专业人士存在的意义。
当然前提是得付钱,而且是全款。
问题在于,乔·希顿声称自己没钱。
说象牙塔念书的学徒没钱,本·福雷德是不信的。除去少数像他这样幸运得到某位大法师推荐的穷孩子,能送到象牙塔学习的人,家里虽谈不上富甲一方,但也绝对称得上富有。
乔·希顿的信中说,自己除了生活费之外没有积蓄,何况诅咒别人这种事难以向家里人说明理由,厚颜无耻的伸手要钱。他继续为自己不想付钱的理由寻找正当借口,为此又多浪费了两页信纸。
说起委托费,本老爷收起回忆,把目光聚焦在那个奇怪的瓶子身上。
那是个古色古香的长颈瓶。斑驳的藤壶覆盖在长颈瓶外,形成厚重的壳体,透过缝隙隐约看得出古朴典雅的裂纹釉灰绿色瓶身。假如除去多余的海鲜,清除盐分和岁月为它积攒的痕迹,这个瓶子拿到拍卖市场说不定可以换得令人咋舌的金额。
本·福雷德对古董行情不甚了解,可他知道一件来自南部半岛,工艺精湛的瓷器的价值。当然,他并没有打算真的把长颈瓶卖掉,吸引他注意的是瓶口刻着奇怪符文的封印栓塞。那是个非常古老的魔法符号,古老到乔·希顿废寝忘食查阅象牙塔的法术古卷也没能搞清楚长颈瓶究竟是何来历。
按信中所说,这怪瓶子是老家亲戚捕鱼时捞上来的,得知乔·希顿在象牙塔深造,于是慷慨的把瓶子送给了他。
无论瓶子是什么来历,本·福雷德和乔·希顿不约而同感觉得出它的与众不同,以及瓶子里散发出的邪恶气息。
虽然没能解开瓶子的秘密,可奋战在图书馆的无数个夜晚还是取得了些许成果。几条传说、八卦、逸闻趣事连成一幅抽象的逻辑画像,将线索引向某位距今年代久远,且经历颇为传奇的大法师身上。
这位法师没有为后世留下任何传记,人们记住的只有他如何与恶魔斗智斗勇的故事,和奴役大恶魔的传说。
随信附上的手抄文稿令本老爷兴奋。倘若乔·希顿的调查无误,瓶子里很有可能封着了不得的东西。
比如传说中十三位大恶魔之一的加卡比那。
乔·希顿表示,自己还是个小学徒,恶魔什么的远超自己能力之外。如果本老爷打算接下这桩微不足道的工作,他愿意用瓶子来抵酬劳。
本老爷调整呼吸,重重合上回忆之书。此刻他正站在落地的全身镜前整理衣装,本·弗雷德十分清楚现在的状况,后悔还来得及。若等解开封条、拔开瓶塞想再收手就难了。
收手很简单。写封回信,告诉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叫乔·希顿的撒谎精,说这单生意没法接,因为小学徒吝啬得不肯向家里要钱付现金。至于壶嘛,大可以随信一起退回去,当然一切是收件人付款。
或许深山里挖个坑埋起来,乃至重新放归大海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本·弗雷德叹了口气,求知的渴望最终战胜了恐惧之心,他抱起瓶子,毕恭毕敬把它放进房间中央绘制好的符文圆心。
阁楼烛火摇曳,映出大腹便便的瓶身。本·弗雷德跪在地上再度仔细观察起古怪的长颈瓶,他不止一次在深更半夜从地铺上爬起来,飞奔至阁楼,就为确认藤壶铠甲里的瓷器是否安然无恙。瓶子封口篆刻着“危险,死远点,敢拆开弄死你”的花体字迹,瓶底更是眼花缭乱的写满魔法符文。无论怎么看,都显示出制作这套封印系统的大法师水准之高远在本·福雷之上。现今这个时代,能写出如此缜密法术的法师恐怕是凤毛麟角。
无数个日夜中,挥之不去的念头始终萦绕心头,万一瓶子里装的正是传说中那位无有形者本尊呢?
据说,加卡比那是十三位大恶魔中最容易受到召唤和驱使的。历史上的确不乏强大的法师对这位无有形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官方记录,他在阿斯托比拉工作时,曾经阅读过许多奇闻异事,法师们炫耀自己如何驱使加卡比那为自己服务的故事就包括在内。
倘若可以操控恶魔,还怕什么阿斯托比拉和五指议会!
想到这,本老爷突出的下巴上勾起难看的微笑。他抑制不住兴奋之情,索性又拿起瓶子细细打量。他仿佛能听见瓶子发出低沉的呼唤声,声音犹如根根琴弦,奏出一曲控制恶魔替自己赚钱的快活日子。
不过,安全第一。
本·弗雷德之所以能够在杀手这一特殊行业里成为专家,还能让自己的生意蒸蒸日上,靠的正是每次行动前,务必确保所有准备工作都尽善尽美。
于是,读完信的那一刻起,本老爷便开始行动了。
首先本老爷推掉一个月内所有的工作,那些已经付了全款定金的客户,他专程登门拜访。取得对方谅解后,或是改期,或是由本·弗雷德出面,为客户联络其他业内风云人物。
现在他可以腾出时间认真对付这只瓶子了。
本老爷用了三天时间认真确认乔·希顿信中所说的史料真伪。乔装打扮是他的拿手好戏,骗过阿斯托比拉主岛图书馆的警卫简直信手拈来。他在浩瀚如烟的魔法书籍里印证了乔·希顿的推测,长颈瓶上的封印确实是对抗恶魔的一种高级法术。
一回到家,本老爷顾不得休息,整整两天他蹲在阁楼地板上画出两个完美无瑕的符文。大的用来束缚恶魔,位于房间角落里的小符文则用来保护自己的性命。
书写符文的准备工作本老爷同样没少费工夫。阿斯托比拉图书馆里查到的线索,把他引向某个侏儒为养子建的私人地下藏书馆。在那里,看门买票的矮冬瓜告诉本·弗雷德运气有多好,因为少爷暑假不回家,所以目前私人藏书馆仍旧对外开放。进门需要买票,查阅和抄写资料同样花了许多钱,本·弗雷德相信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随后不眠不休的准备了七天后,此时专门替人排忧解难的本·弗雷德正信心满满站在长颈瓶前。他的脑海里一遍遍预演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所有事,详细检查各个环节是否还有遗漏。
根据《教你从恶魔眼皮底下溜走》一书所讲,召唤大恶魔加卡比那的现场不能见到日光。本老爷走到桌子前面,摆弄起乌黑发硬的窗帘,这窗帘自打他杀了原屋主一家住下来后再没换过。他用锤子检查图钉是否牢固,以防正义之光溜进来坏了好事。本·福雷德对提供完美藏身之所的荒宅鬼屋颇为满意,除了埋在后院的幽灵每逢月圆之夜爬上树梢哭诉外,这栋阴森古宅算得上完美的避风港湾。
接下来还有更多事情需要严防死守,比如绝对不能让恶魔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
本老爷快步走回桌边,把信纸压在金属笔筒下,又细心的将衣装镜翻转,让它无法反射架子侧面的毒药清单。他记得《恶魔折磨凡子一百零八种方法》里声情并茂描述了加卡比那如何利用种种漏洞,反噬那些意图操控他的法师。对恶魔而言,召唤者的名字是咒,是成立契约的一部分。因此确保自己能在同恶魔的角力中全身而脱之前,切勿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本名,否则当场毙命算是召唤者最幸福的结局。书中例举了几位倒霉蛋的事例,告诉看过这本书,且立志于召唤出恶魔的法师: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恶魔们仍会寻着蛛丝马迹找到召唤者,把他们的灵与肉永远禁锢在噩梦岛之上。
本·福雷德抱着瓶子,仿佛怀抱婴儿般谨慎。他手指颤抖,用刻刀别断瓶口的封条,随后再次把长颈瓶规规矩矩放在符文阵正中。他快走几步,缩进屋角前稍小些的符文阵里。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快要到来了!
本老爷自觉准备十分完美,他在内心的小本子里打上一连串对勾。眼下只需要注意,召唤恶魔的咒语千万不能念错。
当咒语的最后一个字符脱口而出后,本老爷后悔了。
他应该为自己准备一杯润喉的清水。整整一个小时的念诵让人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令人绝望的嘶哑声中,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没有念错哪怕半个字符,连断句都无懈可击,堪称咒语念诵的范本。熟练背诵解除封印和召唤恶魔的咒语,额外花了他两天时间,其中光是纠正发音本·福雷德就练了整整一天。具有魔力的小舌音和大舌音是那样完美,连本老爷自己听了都激动的浑身颤抖。
很快对面的符文有了回应。地面上划出的白色线条里透出沁人心脾的暖光,空气里传来魔法符文特有的烧灼味道,隐约间还传出阵阵薄荷橘香。
抵御恶魔的法术开始发挥作用了,以长颈瓶为中心,半圆形的罩子略微扭曲着光线,缓慢向外扩张,直到停在符文边缘。魔法的力量刮走地板缝隙里的灰尘,把它们堆在防护屏障外,形成标准的圆形。橘色暖光腾空而起,它们推起波澜,画好的符文浮在地板上,层层套圈的花纹和文字以各自的节奏转动着。能量在字符与线条间跳跃,魔法仿佛化身为严厉的老师,正逐字逐句检查凡子摘录的高级防护魔法是否有纰漏。
凭空传来一声风铃脆音,表示本老爷精心构筑的符文阵通过了校验。
他时刻谨记“安全第一”的信条,在绘制符文后没有忘记在外圈写下鉴定法术。这是本·福雷德花费数天时间行走在无人峡谷的收获,对这段经历他拒绝回忆,并锁死了有关这段记忆的抽屉。在那里,他抄下了几乎整本《严防死守!对恶魔的二十二条戒规》,其中无数血泪故事教会了本老爷鉴定防护符文的重要性。
橘色的魔法异光缓缓退去,寥寥几盏烛火把阁楼渲染成张开黑洞巨口的怪兽,它的口中衔着的长颈瓶,此刻看起来格外恐怖。藤壶仿佛无数双眼睛,大小不一的口器似乎活了过来,转动着寻找唤醒瓶中之物的罪魁祸首。
本·福雷德的手掌渗出涔涔汗水,紧张的气氛让他产生幻听,那些死掉的藤壶转动着,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摩擦声。
十几秒过去了。
他低头看着地上用来计时的怀表,空气里填满寂静,静得让人惴惴不安。秒针每跳过一格,本·福雷德的心脏便跟着沉重的下坠一次,他甚至怀疑自己把怀表时针错看成了秒针。时间漫长且难熬,逼得人呼吸粗重起来,眼睛死死咬住对面孤独的长颈瓶。
长满藤壶的瓶子我行我素,拒绝回应法师和符文的召唤,唯一的变化仅仅是塞子上碎裂的封印在法术激荡的作用下化作尘土。瓶塞无声的落在地板上,弹跳几下自顾滚出符文阵。在软木塞跨过界线的瞬间,魔法的力量把它利落的切成两截。
符文的防御功能有作用,本·福雷德暗自为自己如此优秀而喝彩。他微笑着抿起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黑暗的阁楼里此刻静得出奇,甚至能听见阳光敲打窗帘的关切声音。
本·福雷德蹲在构筑起的保命符文里,脑海中不断闪过设计好的种种对策,只待恶魔从瓶子里冒出来,他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只需要恶魔现身......
可万一是个空瓶子呢?
秒针划过漫长的里程格,事情似乎没有向着本老爷预想的方向发展。他紧张的胡思乱想起来,或许瓶子因为年代久远,封印法术早已失效;或许有人先他一步释放了恶魔;或许这只是某位大法师的恶作剧;或许乔·希顿正是这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或许......
理应封印恶魔的长颈瓶静静耸立在对面的大符文阵中央,什么都没有发生。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