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德.赫尔从湖中探出半个脑袋,晨雾早已散去,马蹄声渐行渐远,男孩嗅了嗅空气,浓浓的烟味刺激着他的鼻腔。布兰德悄无声息地游向岸边,他的嘴里衔着一把匕首,另一把匕首别在腰间。他游上了岸,靠在一棵杨树下打着哆嗦。冷,他心想。林子里到处都是木材,但他没时间烤火,追兵随时可能折返。他审视着匕首,两把匕首都是象牙握柄,其中一柄还镶着一颗蓝色的宝石。它们应该都是高级货,但即便如此,比起他贴身藏着的红宝石来说,仍然不够看,至少布兰德这么认为。他从内衣口袋掏出红宝石仔细端详着。宝石晶莹剔透,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下泛着金红。它叫什么来着?世人都将所谓的稀世珍宝冠以这样那样唬人的名头,什么琥珀之眼啦,巨龙之凝视啦,精灵之咏叹调啦之类的,那些珍宝多半配不上它们的名头,而这枚红宝石完全不同。当初他在公爵所处的郊外庄园内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任是没见着稀罕物,直到误打误撞来到一处杂物间。红宝石就摆在长桌的正中央,他来不及多想,把它揣进兜里就跑。
布兰德盯着仿佛能滴出血的宝石出神,却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或许它本就没有名字。无所谓,布兰德将宝石揣回兜,他将在黑龙帮声名鹊起,只要回到那条隐藏在贫民窟的窄巷,将匕首和宝石拍在老洛克的脸上,他就能成为传奇人物,“神偷”布兰德将是所有帮派内的小崽子们崇拜的神。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平安返回亚山城。而现在……他又将匕首抽出,把玩了起来,匕首比不了长剑,但总比手无寸铁强,若是他还记得当年在棱堡学习时的一招半式剑术,如今也不会这么狼狈。
“逮到你了,小子。”头戴狰狞的鸟头面罩的家伙骑在马上,十字弓早已上弦。布兰德如梦初醒,他想站起来,一支翎羽箭射在他两腿之间。
“下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鸟头人”策动坐骑,十字弓始终瞄准着布兰德的心脏,“交出‘国王之血’,免你一死。”
不,布兰德想逃,却迈不动步伐,他本该上岸后立马逃跑,顺着这条河再走上一个钟头,就能望见亚山的城廓。他拽紧了匕首,试着回想三年前在棱堡修行时习练的剑术,却沮丧地发现,没有一种剑术是用来对付十字弓的。
“国……国王之血是什……么?”布兰德牙齿打着颤,拽紧匕首的手指开开合合。
“别装蒜,小子,就是你身上的红宝石。”“鸟头人”嘿嘿一笑,“你是乖乖交出来呢,还是说,我把你射成刺猬后,从你的尸体中慢慢搜?”
“他两者都不选,”披着深褐色斗篷的男人驾驭着同样颜色的坐骑挡在“鸟头人”和男孩之间,“宝石对你没有任何用处,但你胆敢伤了他,我就斩断你的四肢,把你丢在这里喂乌鸦。”
“很好,很好,”“鸟头人”收起了十字弓,盯着斗篷男身后露出的剑柄猛瞧,“什么时候棱堡的人把手伸的这么长了?”
“你不也一样?”那人深褐色的斗篷在晨风里猎猎作响,“不妨我们各退一步,我带着那孩子走,绝不过问今天的事,而你也从哪来回到哪里去。”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耍,”戴鸟头面具的家伙啐了一口,“‘渡鸦团’想要的东西,没人能抢得了。”
“行,”棱堡的人叹了口气,抽出背后的长剑,他望向布兰德,“小子,睁大眼睛好好瞧,剑是这么用的。”
十字弓弦响起,翎羽箭射进了杨树中,穿褐斗篷的人消失了,而鸟头面具人捂着脖子跌落马下。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布兰德的匕首跌落在地,那人捡了起来递回给男孩,“给,任何时候,武器都不能离身,这点,我早就教过你了。”
“您是……”
“你忘了你的导师了吗?”那人掀开斗篷的兜帽,“尤伦.斯塔夫来找他迷途的羔羊了,而且还找到了。”
“您是……尤伦宗师。”
“你现在是个贼,”尤伦打量着男孩,“一个惹了大麻烦的贼。”
“我没通过试炼,”布兰德咽了口唾沫,“没通过勇气试炼。”
“评议会的决定?”尤伦挑了挑眉毛。
“是的。”
“当时我未在场,”尤伦挥了挥对手,“也罢,都过去了,小子,如今你偷了不该偷的东西,难怪‘渡鸦团’的人要追杀你。”
不该偷的东西,布兰德摸向身体一侧,那枚宝石安静地躺在怀中,“您是说‘国王之血’?”
“还能是什么?”尤伦哼了一声,“你可知‘哈罗德大王’的传说?”
哈罗德大王,布兰德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却毫无头绪。
“相传哈罗德大王统一了北疆,当他戴上黑铁王冠时,亲手割破了右手手指,他的御用法师将血封印在一颗宝石中,”尤伦清了清嗓门,“没人清楚哈罗德为什么这么干……”
尤伦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仿佛在追溯回忆。布兰德听了个大概,哈罗德死后,“国王之血”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无一例外最终死于非命。他们有的死于厕所,有的死于床上,甚至有一个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最离谱的一个是亲自用麻绳了解了自己。男孩抖如筛糠,他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死法,死于一支锋锐无匹的箭矢下。
“给,”布兰德掏出红宝石,“宗师大人,或许您可以拥有它。”
“你留着吧,”尤伦摆了摆手,“瞧,它到了你的手里,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
他们顺着河流往南走,十分钟后,一具冰凉僵硬的尸体倒卧在杨树下。尸体穿着蓝白相间的笔挺制服,铁盔下的脑袋耷拉着,脖子上插着一支翎羽箭。深色的血渍浸染了衣领。
“是‘渡鸦团’的人干的,”尤伦摸了摸尸体的颈动脉,确定他死透了,“他们居然连公爵的亲卫队都敢杀。”从宗师口中,布兰德了解到“渡鸦团”是整个东大陆最臭名昭著的犯罪团伙,他们是雇佣兵,却也兼职强盗,杀人犯和幕后黑手。据说十年前亚山城的动乱背后就有“渡鸦团”的影子。
他们在一处·陡坡碰上第二具尸体,这具尸体被吊在杨树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尤伦抽出长剑,惊起杨树上栖息的渡鸦。一支箭矢擦着尤伦的脸钉在了杨树上,两骑从林中冒了出来,骑手带着鸟头面具,他们抬起十字弓,箭头瞄准着尤伦。
“下来!”其中一个喝道。
“扔掉剑!”另一人驱马上前。
布兰德傻了,他仍然没有想起怎么对付十字弓,尤伦或许可以宰掉一个,但另一个……
“啊哈,看到没,小崽子吓傻了,”先前的那个人发出一阵难听至极的笑声,“你去对付大个子,我来料理小崽子。”
不,布兰德拔出腰间的匕首,匕首很锋利,这给了男孩一丝安慰。
“扔掉匕首,孩子,”“渡鸦团”的渣滓狞笑道,“交出‘国王之血’我保证让你死得很舒服。”
“你没这个机会,”尤伦的声音近在咫尺,长剑抹了其中一人的喉咙。
“弗兰特!”另一人扣动了扳机,箭矢流星般射出,却被长剑劈为两截。趁着那家伙装填箭矢的空当,尤伦用剑柄将他砸下马,接下来就是拷问。
“说吧,你们还有几个人?”尤伦将那家伙捆了个结实,“我提问,你回答,否则我就打掉你的牙,切掉你的手指脚趾。”
“去死吧,棱堡的杂碎!”尤伦一拳下去,那家伙被揍成了狗吃屎。
“瞧,我说到做到,布兰德,”尤伦招呼男孩,“匕首借我一用。”
……
那家伙嘴很严,尤伦切了他右手大拇指和左手小指,他只是破口大骂,尤伦叹了口气,只得割了他喉咙。渡鸦去而复返,停在尸体上,那只鸟叫了一声,啄着他们的尸体。真是讽刺,布兰德厌恶地摇了摇头,那帮家伙以渡鸦为图腾,到头来却成了渡鸦的食物。尤伦挥处长剑,驱赶着渡鸦,然后把两具尸体踢进河里。
***
他们混在人群中进入了亚山城,映入眼帘的是宽敞整洁的大道和栉次鳞比的房屋,喧闹之声此起彼伏,但布兰德知道,这些只是表象。他们拐进一条窄巷,又穿过两个街区,下城区与上城区不同,这里充斥着各种烂人,强盗、小偷、扒手还有妓女统治着这片区域。当一个涂脂抹粉的妓女试图往尤伦身上贴的时候,后者抛出一枚金币,妓女如获至宝般接过金币,她将金币塞进内衣,又往尤伦身上凑。老实说,那个女人没什么魅力,仅仅靠穿着暴露加上翘首弄姿才在春情院占有一席之地。布兰德认得那女人,这次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浓了些,男孩嗅了嗅空气,只嗅到甜得发腻又令人作呕的香味。
“滚,臭女人,”尤伦推了妓女一把,又呲了呲牙,“你已经拿到钱了,再纠缠不休我就把你头发剃光,拉到广场去游街。”女人终于消停了,她落荒而逃,转眼消失在巷子深处。
“你认识她,小子?”尤伦问。
“是的,宗师大人,”男孩如实相告,“她人不坏,她有时会接济这里的一些流浪儿。”
“但愿至高上神保佑她,”尤伦说,“从现在开始,跟着我走,而且不要多问。”
当他们来到一处偏僻的宅院时,业已黄昏。尤伦在黄铜门前敲了三下,停了一会,又敲了两下。开门的是一个掉光了头发的老头,老头向着尤伦鞠了一躬,嘴里念叨到着不知名的词汇。尤伦向布兰德使了个眼色,男孩快步跟上,宅子的庭院很宽敞,他们跟在老头后面,进了一处偏僻的屋子,而那匹深褐色的马被另一个仆人打扮的伙计牵去了马厩。
“欢迎你,尤伦宗师,”一个商人模样的秃头男人迎了上来,“一路可还顺利?”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尤伦说,“有面包吗?最好再来点葡萄酒。”
“有,一切都会有的,”商人摸样的人拍了拍手,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仆端着托盘进了房间。
“招呼好远道而来的客人,米娜。”商人摸样的人说。
“招呼就不必了,萨尔,但今晚我们会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还有给我们准备路上的食物。”
“没问题,尤伦宗师,”那个叫萨尔的家伙拍了拍胸脯,“我会给您和您的下属准备清水,硬面包还有干肉香肠。”
“很好。”
夜色黑的深沉,正如布兰德的内心,他睡不着,他们的临时住处不赖,有干净整洁的床铺和被褥,但布兰德宁愿去睡贫民窟的破洞。老洛克、杰夫,哈特……一张熟悉的脸从心底涌了出来。男孩再也按捺不住,蹑手蹑脚流出了门外。
他干脆利落翻出院墙,又凭着记忆在窄巷间狂奔,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跑,快爬!他跑过一条有一条街区,跑到双腿知觉全无。淡蓝色的双月从云层探了出来,清辉洒向大地,洒向破败的窑洞,洒向一地的尸体。
不!布兰德想叫,喉咙却被卡住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从衣兜内掏出“国王之血”,都是因为它。他老洛克。哈特,杰夫躺在泥地中,他们的血早已干涸,是“渡鸦团”干的,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就为这块宝石。布兰德盯着宝石,宝石映着他稚嫩的脸,但那张脸变了,变成一个头戴黑铁王冠的男人,回溯过去!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喊着,回溯过去,布兰德轻声念道着,于是他看到了顶盔贯甲的战士,胯下的战马四蹄奔腾,战士手中的长剑砍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回溯过去!那个声音越来越响,战士不见了,这次,带着镣铐的奴隶在监工的皮鞭下挥舞着锄头……
我看到了哈罗德大王的一生,布兰德对自己说,我看到了他抗争的一生。
“小子,交出‘国王之血’,我可以考虑放了你。”月光下,头戴鸟头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看着他。
“不,”布兰德拔出匕首,“我就是死,也不会交出宝石。”
“很好,”那人拔出腰侧的长剑,“那你就去死吧!”
布兰德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全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国王之血”从衣兜内滚了出来,布兰德望着宝石,这一次,他看到了更多,哈罗德大王第一次决斗,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战胜了敌人……
“你就这点能耐?”那个家伙丢掉了了长剑,从靴筒中掏出一把匕首,“这回公平了,小子,别让我失望!”
我不会让你失望,布兰德扑了上去,匕首狠狠刺进了“鸟头人”的胸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哈罗德大王附在了他身上,又或许仅仅是个巧合?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男孩的脸上时,布兰德才如梦初醒,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不记得昨晚是不是哭过,但他记得他抱着老洛克冰冷的尸身坐了一夜。
“你通过了勇气试炼,”尤伦牵着马来到男孩身边,“干得漂亮,你亲手为你的同伴报了仇,从此以后,你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真正的男人,布兰德心想,就像哈罗德大王一样。他们上了路,棱堡,我来了,布兰德的内心充满坚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