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行,还不到休息的时候。”柳木法杖自作主张拉过维顿兰卡,杖身毫不犹豫狠狠抽了韩柯夫肥硕的屁股。
“已经没有圣灵了!”
他指了指身后。远处的林间仍旧可以看见半透明的灵体飘荡,而在悬崖前光明所及的地方,除了清冷寂静的空气与怪异挺拔的树木外,就只有更密集的石笋与小学徒们相伴。
“当然没有。你以为安全了,可恰恰是我们进入黑烟森林以来最危险的时候。”
七星把手杖插进地里,照明术闪的人睁不开眼,纵然如此白光依旧难以照射进悬崖之下的深坑。肥沃黑土构成光滑的坑壁与旁边灰色色石笋、黑直的树林与逆流至此的黑水河共通组成一副让人倍感压抑的画面。
裸露树根钻出来又知趣的钻回去绕路而行,在深坑边缘编织出一条界限分明的环带,绝不肯轻易将根须扎进坑底。虽说这里没了先前森林里的瘴气、雾霭和怪物,但压抑的氛围有增无减。特别是当手杖的光反射到远处无数条黑水溪流灌注进深坑底部,更加让小学徒们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异样。
“居然有泥土,而且相当肥沃。咱们来的一路上可都是树根铺成的地面。”南坨坐下来休息,同时不忘多抓了几把土塞进带来的口袋里。出于对土地特有的情怀,南坨决心平安回到逍遥城后,要把土分出一半邮寄回老家。
“黑水的尽头没有金字塔。”维顿兰卡难掩失望之情,他看着如同碗底的深坑连连叹气。
“没看见金字塔就对了。如果我们现在能看见哪怕金字塔的石头渣,就意味着身边潜伏着至少三位数的蜥蜴人。”四十九世半说话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到森林安静的气氛。“沿边缘向西走逆着黑水河,尽可能朝高地走,很快就能看见蜥蜴人建的平顶金字塔了。那就是你们这趟旅行的终点,看够了就回家。”
“宝藏呢。”七星回头问。受到柳木法杖轻言轻语的影响,他同样压低嗓音问道。“不去金字塔里找宝藏了?”
“在高地上远远看一眼就得了,怎么还想得寸进尺。曾经多少厉害的法师想进入金字塔里寻找蜥蜴人帝国遗留下来的宝藏,几乎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想要宝藏就必须付出血的代价,除非你们商量好拿万事通祭天,那样的话当我没说过这话。”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拉奇凑近趴在地上努力向下张望的七星,同时在韩柯夫坐的石笋边缘抹了把黏液。
“这里就是......”
一连串巨石滚落的声音打断柳木法杖的话。小学徒们循声望去,看见乔·希顿脸色惨白,慌张的紧紧抱住一颗石笋。他身后一人高的石头如同倒掉的骨牌般顺次滑落深坑,石头碰撞、翻滚,向着漆黑坑底进发,途中爆发出隆隆巨响。声音回荡在树冠遮盖的黑烟森林里,鸟儿预感到有大事发生,不安的飞离高处巢穴,叽叽喳喳乱叫个没完。
“万事通,你又干了什么好事!”七星吓得从地上弹起来,破喉咙的尖厉嗓音又多撞翻两、三根石笋。
“我、我没干什么啊,只是靠着休息。然后听到你们讲拿我祭天。”乔·希顿慌忙摆手,情急之间身子一个踉跄,撞向身后的石笋,它欢快的在光滑如碗的侧壁间蹦跳,一路向下与它的同伴汇合。
“糟糕。”柳木法杖语气沉重,连小学徒们都听出大事不妙。
他,这跟自称四十九世半的神奇法杖,此时说话声音无比清晰,没有玻璃摩擦的杂音,更没有油腔滑调的卖弄,不详的预感乘着阴冷旋风吹进人们内心。此时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连鸟儿都逃得远远的。
“快看!”扎奇和碧奇两人异口同声惊呼起来,手指着坑底。
形似绒球般的光点从黑黢黢的深坑里缓缓上升,仿佛夏日夜晚的萤火虫。五彩缤纷的光让小学徒们想起黑水河畔盛开的花朵,它们抓住风的尾巴,画出一道道绚烂轨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加入这场美轮美奂的演出,幽风绕行巨大的陷坑旋转,把飘荡而起的光点收拢起来,又在人们头顶当空洒落,形成烟花一样的光幕。霎时间周遭赫然透亮,借漫天光球飞舞与坑底交相呼应的彩光,小学徒们终于看清坑底全貌。
那下面怪石林立错落有致,黑水潺潺和普通溪流没有任何区别。黑色河水从高处缓慢流经柔软的绿色苔藓,细密鲜嫩的苔藓像一张巨型地毯铺满如碗形的深坑,并将领土扩展到光滑的墙壁边缘。黑水所到之处,绽放花朵的花蕊萃出猩红色的花蜜,它们滴落黑水河,随蜿蜒河水滋养色彩各异的巨型蘑菇和真菌。看到眼前的景象,会让人不自觉想起玻璃瓶里的微缩盆景,置身当下的人恍惚间错意自己身体缩小,融入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深坑景观。真菌正舒服的躺在苔藓上,每一寸边缘、褶皱和伞盖都散发柔和光芒。它们从沉睡间缓醒过来,每当这些庞然大物舒展身体,就会有数不清的光球喷薄而出,那些都是真菌的孢子。
小学徒们看着脚下的绝景出神,真菌喷出的光点逐渐密集起来,形成扣在深坑上的壳子。风辛勤的播撒孢子,悄悄把小学徒团团包围,如同身处渔网却浑然不觉的鱼儿。
“不要碰那些发光的孢子!”四十九世半忽然情绪激动,大声喝止碧奇想要伸手接住从天而降的光球的举动。“火球,快朝那团风里丢个火球。”
柳木法杖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对他的好搭档说。
一颗火球当即从维顿兰卡掌心窜出,他没有控制火团膨胀速度的想法,只是用尽全力把炽热发光的魔法用力抛向空中。激烈的爆炸震耳欲聋,火光点燃漫天飞舞的孢子形成一片火烧云,如同神话里众神在末日降下的火雨,深坑之中顿时燃烧起来,黑水河载着欢呼雀雀的火苗点燃一处处花丛,又将这份难言的快乐传递到真菌花冠上。空气中顿时弥漫烧灼羊毛的焦糊味道,脚下腾空而起的热浪逼人。四十九世半没有过多解释,几乎在火球凌空炸开的瞬间,他便拉起维顿兰卡向西面的密林里狂奔。其他小学徒见状也跟着冲了过去。
危机只在毫厘之间与人们擦肩而过。就在他们飞奔离开陷坑边缘十几步的时候,身上挂满肉瘤和真菌的怪物也步伐蹒跚爬出穴坑边缘。
“哎?哎!”乔·希顿扭头正看到跑在最前面的人形怪物衣着似曾相似,他惊呼了一声差点晕死过去。“是消失的村民,我找到他们了!”
“那你把他领回去吧!”七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纵使已经眼冒金星,可旺盛的求生欲已接管双腿,让他一刻不停的跟在维顿兰卡身后。“快点,把那些恶心玩意儿都带回去,或者让他们把你带回去。”
“我不!你们谁也别想把我丢下!”
乔·希顿带着哭腔,眼瞅韩柯夫蹦蹦跳跳超过自己和扎奇并肩而行。这一次又是他落在了所有人身后,他听见怪物发出类似人语的呢喃,顿时脊背发凉,断然不敢停下脚步和他们掏心掏肺的沟通交流,唯恐到时候掏出来的就是自己的心肝肺。
“这里就是黑菌珊瑚地吧。”拉奇边跑边问,视线的余光看见从圆形陷坑里冒出越来越多的怪物。
“你说对了。那些石笋和怪物都是他抓住的培养基底。”
“谁抓住的?”七星拖着哭腔本能的问道。截止到目前的一天之中,他所奔跑的距离已经超过此前有生之年的总和。似乎除了为逃命而狂奔外,就是为求生而奔跑,再跑几次下学期他就能参加环象牙塔马拉松并有自信夺得桂冠。
“格拉斐冈,十三位大恶魔之一,定期往返于噩梦岛与黑烟森林的那位。他是黑菌珊瑚地的主人,我本想带你们趁他睡觉的时候从黑菌珊瑚地旁边溜过去,没想到万事通还是坏了事。”
“这不怪我!”乔·希顿哭唧唧的否定了柳木法杖的指控,跌跌撞撞试图跟上大部队。他盯着碧奇的屁股,努力想象自己正在追求心仪的人儿。这招很管用。这位学生会骨干很快就又融入了这支逃难的小团体里。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就算我有责任,你就没有一点错吗,这种事应该提前跟我说!”
乔·希顿白色衬衫前襟满是泥土,地面出现的小凹陷让他再次摔倒,犹如调色盘的衣服上混合了血红色花蜜和绿色苔藓。他回头看见长满孢子的寄生怪物步步紧逼,这些步伐踉跄速度惊人的寄生怪身穿鼻涕特色的传统服装,腰间还挂有采摘真菌的竹筐。仔细看原来应该是脑袋的肿胀肉块,五官的位置只剩黑洞,无数细小触手在里面安家落户,捕捉从头顶喷出的真菌孢子为食。
“妈呀!你们跑慢点,别丢下我!”求生欲卯足力气让乔·希顿四只用力高高跳起,不仅躲开身后的追兵更越过狭窄的黑水河。
“乔·希顿,是你跑太慢了!”
几步远的地方不知是谁大声叫嚷,好像当真打算把这位学生会骨干先寄给危机,以此换取逃脱升天的机会。
随身后坑底震天响的爆炸声音传来,紧跟一团黑影在无数光团簇拥间飞出黑菌珊瑚地。乔·希顿看得真切,那影子不似人形,移动速度更是快的惊人,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就是你叫乔·希顿?
冰冷刺骨的声音强行扒开乔·希顿内心,不打招呼钻了进来。好似冰镐凿破头盖骨,硬生生灌进脑子里。他眼前一黑,感到寒意切开了自己的腔子,顺脖颈缓慢向下倾倒。这声音字字句句化作无数细小的针,扎得人疼出眼泪。乔·希顿紧咬牙关没有停止奔跑,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身后紧追不舍的寄生怪已然越过黑水紧追乔·希顿不放。
“你是谁啊!”他叫嚷着,怪异举动引得身旁的南坨和韩柯夫稍稍远离,乔·希顿抱着脑袋呼嚎着:“从我脑袋里离开,好疼,快出去!”
“棍子!万事通的情况有点怪。”韩柯夫嚷起来,他灵巧跳过一处湿滑苔藓,又躲过绊脚的地面,嘴里全是血腥的味道,肺部烧的厉害,感觉下一秒就会爆炸。
几许红色光点飘出柳木法杖来到队伍末尾,它们温柔环住已经体力透支的几人,随即一股暖流冲进体内,让人重新燃起对生的渴望。片刻后,四十九世半的玻璃腔缓缓开启,对所有人说:“不要管,那是他咎由自取。”
哎,真是太绝情了。那声音同样听见柳木法杖的话,它盘进乔·希顿内心,字字深沉仿佛正在夯实久居的地基。跟这群人做朋友不划算。
“这、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啦。不请自来的声音故作恳切,就像个认识多年的朋友找上门来般熟络。它说:给你个提示:壶。
“壶?哈,什么壶。哦,壶!不、我不知道什么壶,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打开的!”
乔·希顿猛然想到几个月前发生的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的确收到村长叔叔邮寄到象牙塔的壶。出于谨慎考虑,一番缜密研究后乔·希顿果断将壶赠与一位在某个特定的灰色领域拥有绝佳口碑的行业翘楚。至此,那件事就此落幕再无任何音信。他也就顺理成章的忘记了这件小事。小到不值一提,小到无法让他产生片刻负罪感,小到没能成功的让维顿兰卡消失。
分神导致乔·希顿又摔倒了,真菌寄生的怪物散发浑身恶臭从背后扑来,乔·希顿哼哼唧唧爬起来继续没命的跑起来。
看把你激动的,我也很激动。原本想在黑菌珊瑚地待一阵子后去象牙塔找你,没想到你的行动如此积极,搞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救命呀!”难忍的头痛欲裂让乔·希顿留下两行热泪,每次这声音搅乱心绪的时候,脑袋都像结冰一般,带着冰碴刺痛他脆弱的灵魂。“四十九世半,快救我!”
“没门。你自己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指望别人救你,那你敢把这件事讲出来给大家听吗?”
听见乔·希顿难得尊称柳木法杖的全名,杖子有些得意,浑身的疖子快乐游走,但他并不想出手相救。柳木法杖知道是什么东西正在和乔·希顿进行心灵层面的沟通,就算不用施展法术也猜得到这位学生会骨干一定是干了缺德事才惹上天大的麻烦。
我觉得他说的对。声音很高兴能和这群逃命之徒里的某一位达成共识,你知道我是谁,只是羞于承认,腼腆的性格我喜欢,吃起来味道一定非常......浓郁。
乔·希顿自言自语的疯癫对话更加渲染出此刻危机的情势,七星回身试图用手里发光的短杖看个清楚。光直挺挺打在恐怖的人形真菌上,吓得几人忙加快脚步,拼命向树根盘结而成的森林腹地跑去。
黑木与建木交界,黑土和根须相互争夺领土形成泾渭分明的界限,此地有一处枯枝搭建的三角茅屋。它地处一片人工开垦的荒地中央,面朝黑菌珊瑚地,背靠黑烟森林,是个不受打扰可以放肆苦行的安逸地方,既不必担心猛兽侵袭又可以翻越身后耸立的土坡取水狩猎。正是如此的安逸乐园,今天迎来一群喧闹的不速之客。
扎奇变身的野熊二话不说踏平了挡在大家逃命道路上的茅草路障,一位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人大吃一惊挣扎着从废墟里坐起来。他拥有媲美七星的下巴,好似一台只出不进的收银机。神秘的苦修者身穿西装,裤管下角的流苏款式颇为新潮,膝盖和手肘部分打了厚厚一层补丁,纵然脏的有些掉色,它的主人却依旧执拗尽心尽力想让打褶起球的衣服保持笔挺状态。若是花些功夫仔细观察,这人倒更像生意失败的落魄汉子,怀揣求死之心深入丛林,不想最后居然住了下来开启另一段人生。
“哎!你们!”
男人气愤的叫嚷起来。他花了好些功夫认清家园覆灭的现实,同时对强拆自家的外来客十分恼火,但男人的怒气很快浇灭,义无反顾踏着刚编的草鞋加入小学徒的奔逃队伍中。
啊。好极了。
骚扰乔·希顿的声音有些惊讶,很快转为兴奋和愉悦,它猛然膨胀身体凭空出现在小学徒与流浪汉身后。那是一团没有形状的红色肉瘤,眼睛和牙齿随意游走,一对小肉翅象征性的挥舞着,以此表示它具有摆脱重力束缚,翱翔天际的能力。
本·弗雷德,原来你躲进黑烟森林里了。不小心搞塌你的家我很遗憾,可你不该没打招呼就溜走,害得我到处找你。
“你别过来!”肉瘤称作本·弗雷德的男人同样听见了它的声音,连想都没想便反身冲向人形怪物。剧烈爆炸不绝于耳,在林中扬起一道笔直的烟尘,他向小学徒们奔跑的反方向而去,依靠精湛技艺为所有人清除掉孢子寄生的怪物的威胁,并在林中留下一行飞驰而去的痕迹。
啧,算啦,好歹还有你陪我,乔·希顿。
来不及感谢出手相救的神秘人士,当发觉身后一个硕大的肉瘤取代受孢子感染的人形怪物追在身后的时候,小学徒们跑得更快了。乔·希顿的身心同时受到摧残和折磨,他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冒出血的味道。树根盘成的地面仿佛执意要留下这位学生会骨干,数不清到底跳过了多少弹起来试图绊倒自己的树根,绝望已在乔·希顿的内心生根发芽。他开始胡思乱想,预示生命即将终结的走马灯擅自在脑海里滚动播放。
乔·希顿记得上个学期的法术通识课讲到“临终关怀”时,教材里着重介绍过濒死前的种种感受,走马灯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项。
“我可不想你陪我!”他忽然发起狂来,理智的弦崩断了。乔·希顿不顾一切扑向前面的碧奇,大叫大嚷道:“就算是死,也得拉着你一起呀,我的宝贝儿!”
小学徒们的视线越过建木的遮蔽,隐约看见前面开阔地带向上延伸的高坡。四十九世半不断鼓励,说只要爬上坡就有办法摆脱身后那肉瘤怪物的追捕。就在此时,打算抱住自己心意姑娘的乔·希顿感觉脚底踏空,下半身瞬间失去了支撑。当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自己正抓住碧奇的脚踝向幽深的地下滑落。头顶上方,七星高举手杖的光芒映出个四方形的陷坑开口。
他们一个抓着一个,就这样向地底深处加速坠落。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