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里似乎没有完工。”维顿兰卡走到墙边,那里堆积如山的工具烂成一坨。仔细观察还能发现附近的壁画显然还没完成,而稍远些的地方通风甬道没来得及做支撑结构,坍塌的墙裙露出褐色泥土,树根已悄然侵入,它们横卧于地好似巨型生物的触手,身前已经形成一滩浅池。大自然侵入这座失落已久的宫殿,在角落安营扎寨立起象征主权的一株黄色嫩芽。
“扎扎十世没能活到宏伟的建筑群竣工,联军攻入蜥蜴人重兵把守的森林腹地,把他连同脆弱的文明一同抹杀。你们的历史教材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大体上还算反应了那段血腥的历史。”四十九世半说,仿佛一切只不过发生在昨天。
维顿兰卡甩开其他小学徒继续向前探索,他来到紧闭的梯形石门前,门楣上的苔藓犹如瀑布般垂下,绿色外衣包裹间隐约能看见宝石和金银镶嵌的装饰带。半精灵努力仰起头仔细观察,如果说这座石门是为了蜥蜴人出入而建造,规模未免有些大的离谱。生活在黑烟森林里的蜥蜴人和莫斯堡的北地矮人不同,它们不用考虑如何把山挖空,尽可能多的囤积矿藏。也不必费心计算内部每一层用多少立柱支撑棚顶,以便移动体型硕大的设备,蜥蜴人的脑子里压根不存在对石头工艺与空间利用的极致追求。但放眼望去,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巨大无比,根本想象不到是专为蜥蜴人日常起居或它们的国王死后复生而建。
厚重的石门两侧,白玉色的石雕蜥蜴人五十耸立,维顿兰卡还没有雕像小腿高。他退后几步看见门楣正中刻有一只圆睁的眼球。维顿兰卡隐约感觉那东西是活的,此刻同样正在观察半精灵。他攥紧法杖,低声对四十九世半说出自己的担忧。
小学徒们谨慎调查的同时,碧奇也没有闲着。她不想成为队伍里的拖油瓶,女学徒血液里北地人的固执让她忍受疼痛,用力缠紧夹板,重新矫正了铁圈固定以便能更自由的活动。扎奇和韩柯夫坐在廊柱间隔出的地上休息,他们拿出所有食物进行重新分配。相比廊柱内白色石板的工整无暇,廊柱外侧的地面粗糙许多。由于年代久远,加之空气潮湿,石头表面凹凸的图案早已钙化,露出其间灌注成型的泥浆,还有没来得及研磨填充的贝壳碎片。七星、拉奇还有南坨东奔西走,尽可能记录下所有可以化作文字固定进纸页里的旷世发现。
南坨忽然听见维顿兰卡轻声呼唤,把他从翻泥浆垃圾的工作里解放出来。
这些忙碌的身影中,唯有乔·希顿略显无聊的在遗迹里闲逛。他并非对蜥蜴人的遗迹不感兴趣,倘若暑假作业的报告最终得以联合发表,那他毕业后想去阿斯托比拉主岛就职的梦想会立刻变得唾手可及。但眼下,先前那枚恐怖肉球挥之不去的声音已再度侵入,熟络的同乔·希顿攀谈起来,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远大理想。
让我感谢你吧。
那声音不依不饶,每个音节都震得乔·希顿牙齿打颤。他遍寻各处也看不见肉球的身影。
你想要什么。女人?那个女学徒现在虚弱的很,正是下手的好机会。名声?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而后以你个人名义发表调查报告如何。财宝?看见那扇门了吗,我教你打开,里面全是你没法想象的宝贝!
乔·希顿呼吸急促,他不敢叫出声来,只得躲开其他人,蹲在远处的角落里装作研究地上的淤泥。
乔·希顿。肉球几近谄媚的对他说:我真是来报恩的。
“这是报应啊!”乔·希顿痛苦不堪,他哭丧着脸小声嘟囔道:“你到底是谁。”
我啊,就是我。你还记得壶的事吗,其实你猜的没错。
“解除封印的不是我,我当时把壶送人了。”
乔·希顿脸色煞白,他当然记得想用壶中之物对付维顿兰卡这档子事。盘踞在他脑袋里的声音同样对乔·希顿的想法了如指掌,让我帮你达成心愿如何,惩罚那个叫维顿兰卡的半精灵。我能让他生不如死,让他远离你喜欢的女人,让他从象牙塔乃至这个世界消失。你觉得如何?
“我都不需要,求你快从我的脑袋里离开。”
哎,,你这人不识好歹。好话说尽你却不领情,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冰冷刺骨的声音在乔·希顿内心逐渐融化,顷刻间他感觉一股深色暖流注入全身,眼前一片灿烂炫目的光让人头晕目眩。耳畔不再是聒噪的纠缠,取而代之是充满诱惑的鼓动与喘息。乔·希顿脚下盘踞的影子散发暗色彩光,无数纤毛般的触手从人像剪映的光里爬出来,好似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控制乔·希顿摇摇晃晃走向成排站立的蜥蜴人士兵。
此刻他满脑子里都是碧奇曼妙的身姿,无比灿烂的未来景象正在内心萌芽。乔·希顿,象牙塔的学生会骨干,品学兼优的秩序系小学徒。由于他只身一人勇闯黑烟森林,并发表了举世震惊的假期调查报告,象牙塔管理委员会破格提拔他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象牙塔管理委员会的理事。针对维顿兰卡和扎奇对乔·希顿屡次施以暴行,管理委员会一致表决对上述学徒予以开除。不过在此之前,维顿兰卡早已葬身蜥蜴人的遗迹地下,没人知道矮小的半精灵的尸体哪去了,说不定恶魔抽走他的灵魂,让维顿兰卡变成游荡在林间的圣灵一份子。幻梦中乔·希顿风光无限,他搂住碧奇,象牙塔现任的幽灵校长对他点头哈腰,乔·希顿的办公桌上堆满来自阿斯托比拉各大机构的聘用函,随便一个只为都足以让七星、拉奇、南坨之流羡慕。
“万事通,你想干什么!”
四十九世半艰涩的玻璃腔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之中,激荡起肉眼可见的声波推起一层扬尘吹散入提线般的暗光。柳木法杖的话犹如一柄出鞘利剑刺入乔·希顿内心,把操控小学徒的怪力和魅音冲散。乔·希顿双眼失神颓然撞上一具手持盾牌的木乃伊,自己手里紧握从蜡质化的蜥蜴人武士手里抽出的长矛。
悬在倒锥形尖顶下的宝石忽明忽暗,回应南坨诵念出的咒文节奏。他正攥住一小节龙骨做着施法准备,咒语是四十九世半刚教会他的,龙骨则来自维顿兰卡,柳木法杖一早察觉到了乔·希顿的异样,他说要换做好搭档来救人,他们最后只能得到一滩肉泥。
半空中的光球有规律的膨胀缩小,用明暗交替的光向其他人示警。南坨手里的龙骨化作一道魔能刺中光球,万丈光芒的圆球里飞出一柄象牙色的魔法投枪,法术正中乔·希顿不受控制的影子。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拼命扭动挣扎,突然伸出大量腕足般的黑色触手。它们蠕动着试图拔掉带来痛苦的魔法长枪。第二根、第三根,浮在空中的光球发动密集如针的魔法攻势,呼啸着划破空气,雨点一样砸进乔·希顿脚边的黑影之中。威力强大的法术把黑影里窜出的粗壮触手打散,根本不给它们反抗的机会。
“白费力气!”
所有人都听到了折磨乔·希顿的恐怖声音,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迟滞了南坨的动作。黑影里的触手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操纵乔·希顿用力掷出长矛,武器躲过天顶散落的法术,直接命中门楣上一处隐秘的机关。他投的又准又狠,长矛深深嵌进石板,尾端还在微微颤动。
“你简直是在胡闹!”
另一个威严的声音毫无预警的响彻四方,震撼遗迹大厅。这声音略微带有些许玩世不恭的意味,语气间溢出风味浓烈的傲慢味道,足以让活着的国王黯然退位、死掉的皇帝躲在棺材里啜泣。
碎石不安的跳动起来,远处腐朽的立柱随之崩塌,将侵入大厅的树根与嫩芽彻底掩埋。小学徒寻声而望,发现维顿兰卡正鬼鬼祟祟的握住右手不停挥甩,那让世间君王听了都汗颜的傲慢气势不费吹灰之力就解除了施加在乔·希顿身上的束缚。
光球的能量缓缓注入璀璨夺目的宝石,一道锐利的光线切开黑影。乔·希顿踉跄着扑倒在地,恰好躲过喷吐而来的七彩烈焰。
悲愤的惨叫传来,声音在通风的甬道里左图右撞,冲上高耸树冠,逼得鸟儿腾空而起。小学徒们聚在维顿兰卡和法杖周围,紧张的环顾四周墙壁间四通八达的黑色孔洞,生怕有东西会从其中冲出来。
那扇沉重的梯形石门缓慢推进墙壁,发出低沉摩擦声,许久未曾开启的门一寸寸缓慢挪动,随着震动,腐化成粉末的碎屑纷纷落下,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味道从门后冒出来,夹杂一股清冷干燥的风。
风削过地面,吹乱乔·希顿汗水浸湿的头发,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木讷呆滞的眼睛逐渐拉回现实。他看见石门敞开细长黝黑的口子,一旁小学徒聚在一起愤怒的瞪着自己。
“蠢货,你弄啥嘞!”七星已经气得语无伦次,冒出一连串家乡骂人的土话,身为同乡的拉奇听了都不禁脸红。
“我、我脑子里有个声音,然后我想......我可能做了一场梦。”乔·希顿这才发现,强行钻入内心的声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痛苦消退后的头疼欲裂。他踉跄着朝人群扎堆的地方走去,接连又推倒好几个蜥蜴人武士。
“恭喜你,刚才触发了机关。”柳木法杖说道,语气里却没多少抱怨的成分。
说话间,地面隆隆的震颤让小学徒们脚底发麻,机关闭合的声音不绝于耳。人们看见墙上的气孔甬道缓缓关闭,只留唯一还在徐徐开启的石门迎接拜访的客人。
“没办法啦,你们趁现在可以打一顿万事通。”
“打一顿能有什么作用?”扎奇问。
“解气。”四十九世半说,“省点力气,打完后我们还要穿越藏宝室。还有七星,收敛点,你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石门缓慢而坚定的徐徐拉开,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设计初衷就想故意营造扣人心弦的气氛。等乔·希顿跌跌撞撞,杵着一根长矛来到众人面前时,石门才仅仅开启一条手掌勉强伸入的细缝。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等众人开口,乔·希顿忙解释道。凭现在这状态,七星一拳就能把他打个半死。
“闭嘴!否则我真让他们打你一顿,快把长矛给扎奇。”法杖前端绿色魔晶里的红斑光泽愈发浓烈,他又转而对南坨说:“把光球对准门楣,快,我们没时间了。就用我刚才教你的方法,给那上面的东西来一记魔法。”
悬空的光球里再度射出一条笔直的光柱,眨眼间撞上门楣。光芒闪耀的刹那,拉奇尖叫一声,他分明看见门楣上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似乎正寻找开启尘封大门的罪魁祸首。光束命中眼珠所在的凹坑,化作点点魔能的耀斑四下飞溅。维顿兰卡似乎听见石门后传来一声粗重叹息,如同打断美梦惊觉而起的呢喃。眼珠应声落地,迅速石化裂成数瓣,黑水随即从门楣的破洞里喷涌而出。
“这是个啥!”
七星惨叫起来,韩柯夫脸色煞白忙躲避四下飞溅的黑水。小学徒们面色煞白说不出话。唯有扎奇挡在妹妹身前,全神贯注保持时刻战斗的姿态紧盯缓缓开启的石门。四十九世半对他高声喊了一嗓子,只见扎奇助跑几步,而后高高跃起用力掷出长矛,勉强把喷涌黑水的漏洞堵上。
“黑水,不信的话可以尝一口。”柳木法杖说,“这座地下王国已经和森林融合成一个整体,扎扎十世希望攫取黑烟森林的活力为己所用。他引入黑水作为血管,驱动金字塔。只是还没到启用时他就已经死啦,而后有人鸠占鹊巢,利用了这套循环机构为自己提供养分。”
“你说的是谁?”七星问道。
这一天经历无数场追逐、天井坠落等灾难后,他只盼能把调查结果尽快带出森林,寻找蜥蜴人宝藏之类更高尚的追求早已让求生欲踩在脚下。当然,他不排斥带走一些价值连成小物件的奢望,此刻七星正对徐徐开启的门望眼欲穿,急迫的想知道里面是否有大法师草稿里记载的宝贝。
“当然是十三位大恶魔中的一位。你们这一天遇到的大恶魔数量比多数大法师、冒险家一辈子碰到的都多,偷着乐吧。”柳木法杖说话的时候,石门已经张开到横握拳头的宽度,除了七星没人愿意凑近向里窥视。四十九世半继续说:“黑菌珊瑚地我们差点遇到格拉斐冈,接下来最好也能躲过利比谷谷。不过眼下,我更担心乔·希顿招惹来的家伙。”
“那可不是我的错。”
“你们看,事到如今还是有人不知悔改。”柳木法杖杖头廉价的宝石不知何时变得通体透亮,暖色的光眯成一条缝,逐渐从红色转为金黄,好似一颗价值连城的猫眼石。他对所有人说:“维顿兰卡要保你们安全离开此地,我是没什么信心的。所以你们听好。进门后要完全按照我说的做,这可不是玩笑。想活命,就别学万事通。”
在小学徒们沉默的点头示意中,石门开启到一半便停止了移动,震得人脚底发麻的颤动顷刻消失。黑水早已停止喷涌,水线舒缓的沿门楣流下,填满纵横的沟壑,积聚成一汪黑色池塘。小学徒们制造的照明光球泰然自若的浮在半空,透出倒锥塔尖上宝石绚烂火彩的同时,光又化作一柄利刃劈开门后的黑暗,为求生者铺就一条光明的坦途。扎奇二度跳起来拔掉长矛,唯有手握武器才能让他安心。
小学徒们依照柳木法杖的吩咐鱼贯进入石门后幽冥色的房间,他们手拉手,侧身而行,活像绑在一起的螃蟹紧贴墙壁摸索前行。每人嘴里都紧咬一根手指粗细的木棒,这是四十九世半严格交代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张望墙壁,更不可以发出声音。出口就在光线所指的地方,只要能离开这座藏宝室,他们就能悄然逃离危险丛生的遗迹。
人们肩并肩,脚碰脚,鞋底不离地面小步挪蹭着向对面长满荧光苔的通道前行。脚上不知是顽皮的风还是有看不见的动物偶尔爬过,吓得他们呼吸急促,咬住木棒的牙齿咯咯作响。地面并非向外面的大厅那样光滑,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否则很容易绊倒在沟壑与线槽之间。幸而门外高悬的照明术斜射进来驱散凝重的黑暗,这间标记为藏宝室的房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幽冥,小学徒们各个屏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梦中都无法想象的景象。
黑色岩石板搭建的房间里,一束天光自中央的天井洒下,不知是利用了精妙的折射机构还是单纯开凿的竖井,从天而降的幽光突兀的照亮堆积如山的财宝。金子、银子,镶嵌宝石的权杖、王冠,它们褶褶生辉,仿佛昨日才刚收进这座地下宫殿。随便取一样东西,或抓一把金币,都能保证他们今生衣食无忧。七星激动的手心冒汗心跳加速,但他没有冒然行动,而是选择继续紧贴墙壁缓慢前行。七星能听见周遭的同伴传来兴奋的粗重喘息,那是抵抗宝藏诱惑的声音,让人听来怀疑有人得了重度哮喘。
天井投射下来的幽光不会随阳光移动改变位置,它永远垂直于地面投射下来,如同舞台上一盏跟随主角的追光灯。柔和的光芒中央的财宝顶端坐着一枚杂色相间的蛋。蛋壳尖端朝上,正享受着光明的滋润。谁也不知道这枚蛋在地下放置了多久,财宝摇身一变成为王座。光线透过蛋壳依稀可见其中孕育的一团东西正规律的跳动。蓝色的网状血管贴在蛋壳底部,血液在每次核心跳跃间不停流动。
柳木法杖顶端的绿色魔晶里飘出一声轻缓的叹息,四十九世半似乎也开始紧张起来。杖身麻人的疖子聚集到面朝宝藏和蛋的一侧,警觉的注视房间中央。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