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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元4000

陈敬
发表于 2022-02-08 08:49:18

零、1486.0


1486.0。


恩克莱看着液晶屏上的读数,一字一顿的念了一遍:“1486点0。”,连小数点后的一位也没舍得省略。

“所以你到底买不买?”导购员小姐的笑容在坚持了半小时后终于僵硬的无法支撑了,“多念一位数也没用,0就是0——舍不得消费能请您把机会让给下一位顾客吗?为了防备思考教团的恐袭威胁,我们今天的营业时间只有一小时十三分钟了。”

仿佛在呼应她的催促,门外的喧哗声更加嘈杂了。

“快让那小气鬼滚出来!我出200!我出得起……光明是属于我的!”


夜风寒凉。

恩克莱推开门的时候强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太难看了,谁都骗不了。

“回来了么?”丝沫沫抬起头,她紧闭着双眼,明明看不见男孩的面孔,却似乎光凭直觉就能把一切了然于胸。

“早跟你说过了,别把脑子浪费在什么无聊的全息义眼上——那东西不是真正的眼睛啊,只会给人以虚假的梦境,可虚假的梦境又怎么能代替现实生活呢?你该清醒些——所以的确没买那磕碜玩意儿,是吧?”

“的确是没买……”恩克莱不再拼力维持表情了,他趴在油腻脏污的桌面上嚎啕大哭。女孩轻抚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摸索着挑弄着油灯的灯芯。她是个瞎子,不需要光芒,但恩克莱不瞎,她得为自己唯一的友人点亮些什么。

就算在如今的时代仍得艰难度日,可至少也不能放弃仅有的光明与希望。

“你听了我的话,我很高兴。为什么还要哭泣呢?”

少年的肩头随着抽噎耸动,少女静静的趴伏在他背上,柔软的躯体与温暖的热度终于让恩克莱渐渐冷静,但只要开口,他的情绪还是如决堤的洪水般崩溃了。

“丝沫沫……原谅我,其实我下定决心不听你话的了。我不是没有买,我是买不起啊!”

他丢出手上小小的液晶屏,那是脑容量指示器——如今这个年代,就如同钱包或银行账号般人手一个的东西。

度数仍然是“1486.0”,但和绝大多数人不同,这个度数浮现着危险的红色,右下角还有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特异个体。无法支付。”


“上帝为何如此不公?”

恩克莱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着:“我什么都不能为你买……我的脑子,一克也切不下来。”


一、465.0


1486.0曾是个很让恩克莱骄傲的数字。

毕竟,一个成年男性的脑重才不过1375-1450克,才十三岁他已经超上限36克了。

可别小看这区区36克,纪元4000年是货币早已失去意义的崭新时代,唯一硬通货就是脑组织,36克脑组织足够普通三口之家数年日常花用,算是一笔巨款。

从恩克莱出生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已经是这样了,虽然他算是个对历史颇感兴趣的孩子,对人生的追求与大多同龄人颇为不同以至没啥朋友,但很少有渠道能让他真正了解纪元3000年或2000年时是否也如今天这样,电视也好广播也好,整日价连篇累续告诉所有人的只有一件事:在这伟大又光荣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享受一切奢侈的机会与自由,所需付出的只是点微不足道的代价:一点点儿脑组织。但是不必害怕,这既不会让人变笨也不会遗忘珍视的过去,虽然两千年前所谓“人类被开发的大脑只占全部的5%”的伪科学不过是广告商人一拍脑门早就的谎言,但经历漫长的进化与社会的进步,曾经的谎言也可以变成如今的真理。现如今,普通人成年时一千四百克左右的脑重足够他在寿终正寝时还保留五分之一左右,远超5%的阈值,对之前的生活质量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同的声音当然也有,但思考教团激烈的主张并没有得到世人的赞同,于是无法得到理解的他们转而更多的诉诸暴力,被视为破坏秩序的恐怖分子加以戒备。

毕竟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更简单直接:既然大脑这笔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和尸体一起埋进棺材不是很浪费么?

死去的脑组织就和冥币一样毫无价值,既然把多余的资产带进坟墓也毫无意义,倒不如趁还有用的时候把它们花掉吧?

2000年也好,4000年也罢,欲望是心中永久的沟壑,愈填补,愈深陷。没有人能逃脱它的诱惑,只是或多或少,或迟或早。


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恩克莱就已经见多了各式各样没了未来的人,大多是成年者,他们坚信或侥幸说服自己未来的人生将会一帆风顺,过早预支了太多脑重,终于在意外却必不可少的支出前败下阵来,变得疯疯傻傻,记忆也支离破碎。但也有极少数是孩子——根据法律,12岁以下的儿童没有交易脑重的自由,但法律管不到的灰暗之中,一切都可能发生。

丝沫沫便是这样一个孩子。

与孤儿恩克莱不同,初见时的丝沫沫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却幸福的世界,穿着漂亮的小裙子,金发闪闪发光,双目明亮如碧蓝的井,犹如童话故事中走出的小公主。恩克莱是如此自惭形秽,甚至不敢与这女孩对视。他赶紧合上书,急急闪身跑过走廊,肮脏的身躯蹭到了少女的父亲,惹得他皱起眉头。

“院长先生,你们这儿教出的都是这样调皮的捣蛋鬼吗?”

院长忙赔笑解释,恩克莱的心皱缩起来,他其实没跑远,拐过楼梯便蹲在转角后,正巧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只踌躇再三只是想问问那女孩的名字,但看起来似乎没必要了。

“你想偷听什么?”

恩克莱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女孩在身后捂着嘴,笑得开心。

恩克莱觉得自己该拔腿就走,他也的确拔了,但没走成。

女孩牵住少年的手:“我叫丝沫沫。你呢?”

“……恩克莱。”他只好回答。

“那就不说偷听的事,你假装看什么东西这么入迷啊?”姑娘笑嘻嘻的,却显然没有就这么放他走的意思。

这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了——那是他好不容易才从陈旧的图书室里找到的古董,出版于一百年前,纤维质地的纸张早已黄脆的快要一碰就碎,但仍旧是爱不释手的珍宝。

那是本给小孩子看的识图科普读物,号称百科全书但可爱的童趣字体证明这显然只是个善意的噱头。原本并没什么好稀奇的,令他如获至宝之处在于,书里描绘的是纪元2000年的世界。

为了找出目录索引上的这本书,他几乎翻遍了图书室里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得手时不知有多兴奋,可真看到内容的时候却忍不住大失所望。

什么纪元2000时代的历史啊!都是骗小孩瞎编的么!

——无论是文字描述也好,插图中的每一个细节与角落也罢,充斥其中的无不是他在这世上早已习惯的东西——只除了脑重指示器,那时的一般等价物还是货币;或许也除了“思考教团”,书里描述类似行为者的词汇叫塔利班或者爱尔兰共和军。

除此以外,书中关于纪元2000年的绝大多数细节都和纪元4000年一模一样。

别说什么“历史的厚重感”了,根本就是连骗小孩都没动一点脑筋的敷衍了事。

但恩克莱不巧已经不是个那么头脑简单的孩子,所以这本把两千年前和现在画的一模一样的绘本骗不了他,但终究是好不容易找出的珍宝,实在不愿被抓个现行。

孤儿院也提供教育,但这种私自阅读显然不在鼓励范围内。他不得不祈祷这神出鬼没的女孩早早放自己一条生路——如果让院长发现……他颤抖了一下,不愿再想。

肉体的惩罚并不会妨碍大脑发育,孤儿院对纪律可相当重视。

但女孩并没放他走。

不止如此,还长久的在这里住下来,成了恩克莱的同伴。

她是那么美好而令人难忘,和这儿所有人都是那么不同,就像晦暗阴云的裂缝,或者浓稠死气中耀眼的生机。

或许那就是命运吧?恩克莱懵懂却坚定的认为,除了虚无缥缈的过去,自己终于找到了这漫无目的一生中,注定要追寻的、存在于现实的那束光。

渐渐的他们从同伴升格为友人,继而又成为彼此最亲密的友人——如果还有比这个比较级更高形容的话,恩克拉相信他们对彼此而言也早已符合了——欠缺的只是对修辞的理解与运用,而不是感情积累的深厚。

他不必只孤单的与书为伴了,从此以后孤儿院的每一天都不吝天堂。

他如此坚信着,直到头一次见到丝沫沫的脑容量指示器。


“465.0”。

看到这数字的时候恩克莱吓得差点儿大叫出声——哪怕对一个孩子而言这也太荒谬了,不到自己的零头,仅相当一岁婴儿的一半。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看似光鲜亮丽的丝沫沫其实比自己还可怜的多——唯一的父亲负债累累,不得不暗中把女儿送入社会抚养机构。

“他是怕你被债权人剥夺仅剩不多的脑重么?”恩克莱有点羞愧,觉得自己不该因为一瞬的嫌弃而错怪这个为女儿着想深远的父亲。

丝沫沫忽然捂着眼睛踉跄一下,晕倒了。

也正是在那天,他下定决心要带着丝沫沫与心爱的绘本逃出孤儿院,并在数周后某个月黑风高夜的骚动掩护下艰难成功——看来思考教团也并非总是不干好事。


那天夜里他守在少女的病房外,却意外亲耳听到院长和医生咒骂不休。他们抱怨某个神秘的主顾许久没再联系,身为中间人的扫地大妈也没了踪影——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失去长期合作又能销赃的了买家,院长的如意算盘一时便打不下去:

“我们要的代价已经够少了……那家伙到底从哪儿还能拿到比我们更优质便宜的脑子?说来不做生意也就罢了,干嘛连我们的扫地阿姨也不干了?中介报酬优渥得让她看不起我们的待遇?可如果那家伙那么不在乎钱,干嘛忽然中断我们的合作?”

“别生气了老板。”医生安慰道,“也许扫地阿姨只是个幌子?就是那女人自己想要脑子呗。我们有充足的货源,生意迟早能再做起来的。”

“这个笑话可一点儿也不好笑。”院长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的确笑了:“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可能吗?我早查过了,那女人的生活乏味至极,没有任何任何令人愉悦之处——想想她是用什么换去这些脑子的?那些代价,足够她过上女王般的生活,一世富足。我可不信坐拥金山的客户会是个守财奴,除非她是个思考教徒——噢上帝!这是不可能的。”

两人同时噤声,似乎都在恐惧着这个无意中触犯的禁忌。

但无论如何这段对话中的信息量本该足够惊人,恩克莱却毫不吃惊。不知为何,他好像从小就和身边天真烂漫的同龄人有些不一样,无法喜欢上院长那张慈祥的脸——这个结果莫名在意料之中。

可随即两人话锋一转,忽然咒骂起了丝沫沫的父亲:

那个狡猾的男人在交涉前通过黑市伪造了脑容量指示器的读数,多了整整300——而按照交易内容,孤儿院将取出丝沫沫仅存脑组织中的400克,只剩最后的65,可现在他们不得不改变主意,取走全部的165了。

当然,这样做女孩会死,可谁会在乎这个?孤儿总会经常因意外而死亡的,至于被父亲在成为大人前就贪婪得榨干脑重丢弃的空心洋娃娃?

……这种垃圾,根本连孤儿还不如。


这下,终于足够他下定决心了。


二、200


至少有一件事,哪怕绘本中不曾明言提及,已经13岁的恩克莱也能靠自己认识到,无论是两千年前还是现在,至少有一样东西的确是从来未曾改变过的:财富的计量单位是金钱也好脑重也罢,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背后终究是从未变过的冰冷与残酷,对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而言,要挣扎求存并不比两只彼此依偎的老鼠在下水道里更容易。但至今为止恩克莱还是勉强做到了这一点,或许是拜自小便充沛过人的脑重所赐,他一直自负聪明,借助这世上太多人丢弃不要的垃圾,和一些逃避货币监管之外的易货交易——总有些沉重又肮脏的劳动却不值哪怕最少的一点大脑,只能换到最低限度的食物之类——他们终究在一座偏僻的废屋中安身下来。虽然水电煤气样样不通,但终究暂且遮风挡雨。

孤儿院固然是一座黑暗的牢笼,但真的挣脱,才会发现要在牢笼之外活下去,从来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为了现在的光,恩克莱不得不暂且放下对遥远过去的好奇了。

废屋也就只是遮风挡雨而已,打黑工是为糊口必不可少的选择,但这种明目张胆无保障的剥削极快的摧残着两个孩子的身体,更糟糕的是,自从一次小小的摔伤意外后,丝沫沫的视力开始不断恶化。

对常人而言那不过是普通的摔倒,但丝沫沫早已不是常人——过早失去了绝大部分脑重的她,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太多安全冗余,神经与肌肉的平衡在任何时刻都如走钢丝一般摇摇欲坠,仿佛一朵尚未来得及绽放便被强行揠苗助长的花蕾,虽然在露珠的点缀下仍旧泛着红艳艳的光,但内里的空虚与颓败早已蛀空了茎叶,腐败了根须。

她虽然美丽却又是那么脆弱,单薄的像玻璃,简直比绘本泛黄的纸页还不盈一触。一碰就会碎。

恩克莱不想让她碎,所以说什么也不肯她和自己一块儿出去干活。

可就算如此,她终于还是看不见东西了。

太多的后悔与无助潮水般吞噬了少年的心,他发疯般逼着自己不眠不休,仿佛只要这样的话就能返回过去,在丝沫沫摔倒前把她从失明的痛苦中拉回来似的。

这样苟延残喘的日子过了几周,一天夜里,丝沫沫安慰从噩梦中惊醒的少年:

“……别再抱怨神的不公,其实你不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狠也没关系。还记得你最爱的那本书吗?两千年前的人们都还能挣扎求存下去,我们没道理做不到吧?”

恩克莱没接茬,但他敏锐的意识到,女孩意有所指。

“别忘了,这时代里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与生俱来的财富,既然你实在抵触这种交易,让我来不就好了?交换稍微更好些的生存条件并不会消耗太多脑重,瞧,我儿还有465呢,少个几十上百,不太影响的——或许我们还可以去医院?治好我的眼睛或许也需要付出些代价吧?但无论如何总是可以做到的,比你搞坏自己的身体要有意义的多了。”

可这却是少年不可碰触的逆鳞。

“别开玩笑!一个人要生存下去,林林总总十年总要花上几十上百克大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笨蛋?!”

“意味着我再没几十年可活?如果度不过眼前的难关,如果你这就冻饿而死,那从未享有过的几十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女悲伤的笑容令他才刚腾起的愤怒瞬间无力下去,但他又怎么能告诉她,其实她早就没有了465克大脑呢?

仅剩的这165克,不过是普通成年女性的十分之一强,甚至在维持生命之余,连保证自己的视力都力不从心。

他痛苦的觉悟到,自己再如何讨厌这种交易,或许也终于到了要妥协的时候。

虽然与两千年前一样,脑补病变原因导致的失明极难以普通方法治愈,但世界终究又蹒跚着前进了两千年,作为脑重交易的副作用之一引起的不算罕见疾病,如今的人们还是早已开发出了解决方法——“全息义眼”。

世界终究还在进步,只是在有些地方,缓慢得难以置信。

以机械的智能取代了人脑的功用,传输给大脑的只有经过处理后的图像信息——那是梦一般的世界,恩克莱曾在商业广场的巨型广告中瞥见过那份远超想象的美丽,或许活在那鲜艳又温暖的色彩里还要比污浊的现实更幸福——但他没敢告诉丝沫沫,自己早瞒着她去医院咨询过,那儿的医生们除了嘲笑和绝望,再没给他其他。

这世上已经有太多丝沫沫这样的人,有的丧失了视力,有的丧失了更多,这都并非不治之症——但和区区普通人能够偿付的脑重比起来,却显得像个笑话。

原本就是失去太多而造成的后遗症,要弥补所花的代价,怎么会比失去的更少呢?

这是超越4000年,2000年,0000年永恒不变的命运,或许足以追溯到这星球的智慧发祥之时——上帝不公。人间也同样不公。

但“全息义眼”不是人间,只是个取代人间的虚假之梦。梦中可以有公平。

他看看哀伤的丝沫沫,又看看自己掌中冰冷的指示器——1486.0。

200克大脑固然是沉重的代价,但或许是纪元4000年比2000年前唯一的公平之处吧?如今的时代,每个人从出生起都坐拥这笔随意支用的巨大财富,终究还是比彻底的贫穷幸福得多了。

可当他颤抖着身躯被从商店里赶出来之后,明白连最后的虚幻逃避之地也破碎了。

1486.0仍然属于他,但这1486.0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

指示器上泛起的红色提醒着这世上的每个人,属于他的大脑无法交易。他连梦的代价也付不起。原来他的世界竟讽刺般还停留在描绘2000年前的绘本里。

纪元4000年,无法支付脑重的人,仍然从出生起就一无所有。


遥远的过往与今日的绝望在脑海中百转千回,交缠成一片浓到化不开的乌云。少年趴在桌上哭的愈发止不住。惨烈的痛苦令他不得不思考更多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抗拒脑重交易?明明要在这时代活下去,这本该如吃饭喝水般习以为常。是因为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刻么?

然而这份思索从来没有结果,稍一深入便只有头痛欲裂与充塞视野的血红——那红色伴着心跳搏动不止,恍惚间分不清是充血还是幻觉。

大脑仿佛在膨胀,紧紧的被颅骨束缚着无处可伸展,痛苦至极。

少年的眼睛紧闭着,但他仿佛能看到某个模糊的身影正撕扯着人类的头颅,那双毫不顾忌的双手鲜血淋漓,就像掏零钱般随意的在已经空荡荡的颅腔内抓挠不休,仿佛要连最后的残渣也搜刮干净。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耳边此起彼伏回荡不休,他忽而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在旁边看,而是变作了那个可怜的受害者,正经受着难以言喻的折磨。

他依稀能想起,这令人作呕的画面绝不是第一次浮现——或许别的一切都是借口,这噩梦才是他下意识恐惧着脑重交易的深层原因。

其实他就是个胆怯懦弱的家伙,心中比谁都明白这一点,却固执的不愿向这世界认输。

又或者真相其实更简单,他只是不想让丝沫沫失望罢了——不想显露出丝毫害怕,以免这个哪怕早已和自己同样蓬头垢面,不复昔日整洁美丽甚至连视觉也丧失的女孩,失去了依靠自己的信心。

所以他必须坚强。至少伪装着坚强。

但伪装并不总能骗过所有人。


自怨自艾之余,外间早风急雨骤。

喑哑又苍老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还未平复的无望抽噎。


“总觉得有些眼熟,我见过你么?”


三、颅腔


少年平素的警觉在一瞬间恢复,他跳起来把柔弱的友人护在身后,顺手抄起地上的条凳:“谁?!”

陋室陈旧的木门已经为不速之客所洞开,暴雨与雷鸣在他身后漆黑的天幕中鸣响嘶嚎,映着来者佝偻的身形意外的伟岸,狰狞如鬼神。

男人大踏步闯进房间,取下早已被雨水浸湿而沉重如铁的斗篷与兜帽,恩克莱一愣,再不等男人开口,手中的条凳早已毫不犹豫的打过去。

“混蛋……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不,出现在她面前!”

来人毫不费力的架住少年无力的攻击,攥紧他的手,贪婪的盯着他泛红的读数器,口中无尽的欣喜毫不掩饰:

“果然、果然啊,终于被我给找到了!”

出乎少年的意料,从头到尾他就只盯着恩克莱,对自己身后瑟瑟发抖的少女视而不见,好像既不认识,更不感兴趣。

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张疯狂的脸孔虽然已经愈加扭曲衰败,但就算化成灰,恩克莱也不会忘。

是丝沫沫的父亲。

他大叫一声,飞扑上前。

“走,快走啊!”

如果上帝真的保佑善良之人,丝沫沫或许真会听自己的吧。

但他是没机会问上帝的了,男人娴熟的体术轻易制住了少年走投无路的无望挣扎,轻巧的肘击甚至能精确避开可能致死的后脑,却毫不滞涩的让恩克莱陷入剧痛的晕厥。

意识消失前的时间是如此短暂,但至少在这短暂的瞬间里,他仍能确定男人没有朝着柔弱的女孩投去过一丝一毫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他正贪婪的注视着自己,眼瞳中闪烁着的光,疯狂如火焰,可怖如魔鬼。


恩克莱是被窗外耀眼的金色阳光惊醒的,他下意识的捂住眼睛,但光线仍旧如顽皮的精灵般从指缝间、眼皮底溜进瞳孔,温暖却有点儿刺刺的,逼得人不得不选择起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天已彻底亮了,而自己身处之处也的确是脏污却熟悉的家中,这让他稍微安心,直到逡巡完整个房间的视线也没找到少女的身影为止。

——丝沫沫是个瞎子,所以自己每次睡前总会确认她安全的躺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的这个房间内,只要听到再轻微的声音他都会惊醒,睁开眼睛去帮助她,代替她失去的视力——相对应的,丝沫沫的存在,会给予自己曾经从院长那儿才能汲取到的慰藉与温柔。

许久以来他们都是这样彼此支撑着活下来的。

但现在,丝沫沫不见了。

那个男人也同样不在视线之中。

……真是所能想象到最糟糕的情况了。


“家”从来便不过是狭窄的空间,更加是被遗弃的废物,从来便空空荡荡,所以真要在这里找到什么,其实远比预料中简单。

冲出房间不过拐个弯,恩克莱便看到了身影。

——两个。

巨大的安心感让他喜极而泣,两个身影却同时回头,步调默契的仿佛同一个人。

于是喜极而泣变成了骇极而呼,少年踉跄着摔倒,因为两个身影的确是同一个人,于是一人份的狰狞可怖,轻而易举的变作了两份。

男人旁若无人的站在一扇巨大的穿衣镜前,微微侧着身体,脖颈扭成夸张的角度——但这并不足以令少年喊出声。

“不要那么大惊小怪,这可是很复杂的作业。差点被你吓到。”

男人虽然嗔怪,却也并没太过生气,但恩克莱心中最深的噩梦却在现实中复苏了——哪怕正当黎明阳光明媚,但噩梦仍旧是噩梦,阳光照耀下的血污,也仍旧是血污。

男人双手的姿势正如普通人挠头那般,但拜镜面所赐,大半个后脑勺的景象全显露在了恩克莱面前。

——那正是在幻觉与噩梦中才能见到的血腥颅腔,不同之处只有鲜血与肌肉浓淡不一的红在其中弥漫,出乎意料的少见脑浆的灰白与暗黄,以及更深处隐隐的深绿与漆黑——这似乎正是男人在寻找的,恩克莱看到他灵活的手指在其中四处摸索,触碰到其中一块后便皱起眉头,捏紧,接着一口气拔了出来——连带着血与肌肉的,漆黑的东西。

恩克莱伏在墙角,干呕不止。

“没胆量的玩意儿。”男人面露不满,“亏我还以为你能继承我的大愿……果然连我也染上了这纪元4000时代浮华与喧嚣的毛病吗,喜出望外之下,决定还是做得太过草率了。”

“……丝沫沫在哪儿?”在这怪物面前恩克莱没空再管其他的,他生怕自己听到最坏的答案,但却终究不能不问。

男人盯了他半晌,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哪怕身上的血迹还未擦净也毫不在意。

“笑个屁!快说!”恩克莱吼。


“还在睡觉。”男人说,“……睡得很香。”


四、65.0


恩克莱从未想象过现实中居然会有如此荒诞的一幕——他亲眼看着曾咬牙切齿憎恨不休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施施然封闭了自己的颅腔,熟练的好像不过是拉上一条顺滑的拉链。接着自己每每挂心不已的女孩笑嘻嘻的端上早饭,三人便在简陋的房间里吃起来。味道仍是熟悉的不赖,恩克莱却再没了平常直言称赞的兴致。

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男人的脸上,生恐他随时会对丝沫沫不利——过往的一切足以证明他是个抛弃过女儿的混蛋,可看上去他似乎对女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从她俩不时的谈笑中,恩克莱终于勉强搞清了此刻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斯科特先生也和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话,就该好好和我们打招呼呢——虽然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招待您,但大家都是挣扎求存的同伴,只要消除了误会,至少共享这片遮风挡雨的屋顶还是没问题的。”

他听到丝沫沫如此和那男人打招呼。

斯科特吗?无疑是随口胡诌的假名。但为了丝沫沫不起疑心,姑且就这么称呼他吧。

于是他含含混混的应了一声,男人继续着自己的讲述:

“从商业广场时候我就在注意你了,总觉得有些眼熟——但这不重要,我亲眼看你失魂落魄的走出店面,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东游西逛,胆怯却又不得不鼓起勇气,走进一家又一家还开门迎客的店面,却无一例外的被人轰出来,垂头丧气,狼狈不堪……你还这么年轻,毫无疑问有着健康而充沛的身体与大脑,却被所有生意人如此鄙视的原因,要么你是个史上罕见的吝啬鬼,要么你的全副身家在人人坐拥巨富的纪元4000年一钱不值。直觉告诉我答案是后者……运气还不错,我猜对了。”

虽然总觉得和这男人的重逢有些过于碰巧,听上去倒的确像事实。

“可这有什么好运气不错的?”恩克莱忍不住翻白眼:“斯科特先生也好,哪里来的混账流浪汉也罢,你真的明白‘一钱不值’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斯科特毫不犹豫的抓过恩克莱的手,少年意识到自己哪怕全神贯注也根本躲不掉这男人敏捷的动作——当着丝沫沫的面,这应该是一种无声的威吓,警告他不要打破这虚假和平下的角色扮演。他轻轻摩挲着恩克莱手掌间镶嵌着的指示器,1486.0。

那原本黯淡的红光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像水中荡漾的晚霞般鲜艳。

这红色所代表着的明明是纪元4000年令人绝望的死刑裁决,在他眼中却不吝世间瑰宝,见之难忍狂喜。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是特别的,和我一样特别,说不定比我还要特别。”

“我信你个鬼。”恩克莱啐了一口。

“猜猜这是?”男人不知从哪儿掏了掏,在少年面前摊开另一只手掌,里面是一小片令人炫目又熟悉的黑色。

“……!”

刚刚吃下的早饭差点儿又要翻涌而出,恩克莱认出这片黑色是清晨亲眼看到斯科特从自己颅腔里扯出的……该怎么形容?脑髓?病变组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没有仔细看,那黑色上的赤红血渍已经干涸了,但只要注视便仍旧令人不自禁想吐。

“丝沫沫,麻烦你一下,能把这些盘盏收拾收拾么?”斯科特对少女笑道,“这么说显得有点儿厚脸皮……但不好意思,我刚好有些很有意思的话,想和这孩子说。”

丝沫沫点点头,她丝毫没有怀疑什么。恩克莱知道她总是不怀疑什么的。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时,男人凑近少年的耳朵,那腔调真不知是满怀期待,还是满怀恶意。


“这是一笔巨款,整整100克脑重——丝沫沫的100克脑重。我昨天趁她睡觉时拿到的——没通过指示器的正规程序,所以那孩子手上还是465.0,但实际上只剩下65克了……你心里该很清楚吧?这差不多是要活下去的极限,她再也没有可供交易的价值,如果离开了你,在这世上只怕一天也活不下去。你可要好好保护自己最好的朋友哦,坚强的小男孩。”

恩克莱听到什么东西落地摔碎的声音,不知多久后他才低下僵硬的脖颈,发现那是自己手中的调羹。

白瓷的。

光滑。洁净。美好。

易碎。


五、希望


恩克莱觉得自己仿佛又重回了孤儿院最后些时的日子。

他无时无刻不在设想逃跑,远超常人的脑重虽然‘一钱不值’,但似乎在作为头脑本身时还是带给了他超过常人的智商。一直以来的人生中这份智慧从没让他失望,哪怕从孤儿院逃离时需要和大人斗智斗勇,最终也是自己智高一筹。

但在斯科特面前,他有生以来终于头一次感受到无力与绝望——原来连智慧也从来都是不公的,他曾以为这是神明给予自己的隐秘补偿,但现在他明白了,只不过是之前的对手们都太笨了,他们在物理意义上头脑空空,但斯科特显然不同。他曾亲眼看到那男人的大脑,它如此充实又生机勃勃,鼓胀得简直快要超出颅骨的限制,正如他自己头痛欲裂时想象的画面一样。

于是理所当然,恩克莱所有费尽心机的计划都在最初阶段就陷入失败——他能想到的斯科特都能想到,他没想到的斯科特也能想到,并不惮于在二人独处时肆意当做弹药嘲讽少年的鲁钝。恩克莱却只得咬牙默默忍受——他不得不忍受,他还有丝沫沫,他要保护自己的光。

只剩65.0克脑容量,濒临熄灭的生命之光。


那天以后,丝沫沫看上去并无异常,一定要说的话或许只是显得更加容易困倦。可男人手中那一抹神秘的漆黑却时时在恩克莱脑中闪烁不休——他不是傻瓜,就算是一百年前的绘本也会教给最基础的生理常识,他当然知道人类的大脑该是什么模样——脑髓,脑干,额叶,诸如此类之物结合而成的精妙机器。可那一抹黑色却全然不同,如恐怖电影中多足的虫孑,只该出现在噩梦里,但又不知为何,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他寻找、回忆、思考,却始终一无所获,纪元4000年的世界庞大又繁杂,偏偏这黑色的小小虫孑,却仿佛不存在于任何角落。

他日日苦思,直到某一天才忽然福至心灵。

纪元4000年不行的话,那纪元2000年呢?

他猛地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去床底翻找不知已多久无暇翻看的绘本。他翻阅的如此急迫用力,已经无暇顾及泛黄的书页片片碎裂,终于在快到最后的“日常电器小指南”上凝固了目光。

虽然是为了儿童理解而刻意抽象夸张的笔触,但不会错的,无论是漆黑的光泽还是晶亮的针脚,都毫无疑问是这蜈蚣般的东西。

迫不及待的将视线往旁边一扫,本该有的说明却早在不知何时碎裂散失——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一百年前的陈旧出版物能够留存到现在本身就是个奇迹了,更何况一路从孤儿院逃亡至今的颠沛流离,他从未舍得丢弃。

它是曾经生活之处唯一还值得怀念的东西,更是对“过去”这一神秘时代唯一仅剩的寄托——哪怕这份书中的过去看上去是如此和现实如出一辙,荒谬得可笑。

但无论如何至少足够说明,那一抹神秘的黑绝非“100克脑重”了。

但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他的视线不可避免的飘向正坐在墙角微微喘息的丝沫沫。

这份好奇是如此令人痛苦,对丝沫沫的关心令他不得不痛苦,混杂在好奇中一阵一阵愈发激烈的头痛令他更加痛苦,在脑海中重又复苏期的、对纪元2000年那始终无法磨灭的好奇与向往化为第三重痛苦——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觉得自己终于无可挽回的陷溺了。

在剧烈却无法向少女言说的痛苦中,恩克莱能清晰的感觉到这纠缠的好奇与渴求在心底无可阻挡的滋长,哪怕他无比抗拒。

肩膀忽然沉重。少年悚然一惊,这才从无意识的狂想中回过神来。

按住他的是斯科特。或许是对这种好奇熟悉至极乃至感同身受,男人的眉梢眼角挂着期待与满足的笑意,这是无声的嘉许。

痛苦之后强烈的恶心又一次攥紧了少年的肠胃,在难以控制的蠕动之下,他干呕不止。

不能再这样下去……已经无法忍耐了。

哪怕暂且无从逃离,至少也要从那个男人的指缝间……窥见更多未知的真相,以告慰自己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与思考欲。


哪怕顶着愈发强烈的头痛,恩克莱仍然将越来越多时间用来观察这个闯入他生活的新食客。很快的,哪怕如自己这么憎恨斯科特的人,也不得不容忍了这讨厌家伙对唯一避难所的侵入——他提出的交易是如此诱人,以至于自己终究无法狠心拒绝。

首先,斯科特的确是个合格的食客——至少在丝沫沫口中他是,不给同住者添麻烦,时不时在单独外出后还会带回些好玩的小东西。

其次,斯科特并不在乎恩克莱的窥伺,他甚至对男孩的好奇心表现过欣慰的激赏:“没错没错,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就应该表现的和庸碌众生有所不同——无论是否包藏恶意,‘好奇’本身就值得激赏,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发展——但你不该如此肆无忌惮,毕竟我现在终归有些事必须要做。像个男人,有点儿耐心。等等,再等等。”

说这番话的时候男人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喜怒。但少年正被这一脸平静的男人掐着脖子,身躯孤悬二楼窗外拼力挣扎,一放手就会掉下去。

恩克莱当然知道偷窥不是好事,偷窥被发现更加不是好事,但这并不只是为了私心,他从被男人掐的紧紧的喉咙中拼上了最后一口气,挣扎呼号。

“还等什么等……至少,把从丝沫沫那儿偷走的还来!”

这是在好奇以外他更加不能容忍的东西,漆黑也好,虫孑也罢,既然是你偷走的,就要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当然会被拒绝,但……

“好啊,不瞒你说,我正在准备这么做。”

恩克莱忽然不挣扎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

“都说我有些事必须要做了——实际上我准备给她的比你想象中更多……比如两只新的眼睛。听起来如何?”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谁不爱自己的女儿呢,毕竟我可是她父亲——但这么说你也不会相信吧?所以不如换个你迟早可以理解的形式。只要在自己身边稍稍用心观察,你就会发现这世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一种就和你在绝大多数地方见到的一样,庸庸碌碌胸无大志,迷惑于生存与欲望不可自拔,渐渐耗尽自己的才华与智慧——他们需要这些‘财富’来换取更多享受,终于掏空自己的脑袋;而另一种你本来接触不到,但现在你见到了我,我和那些家伙截然不同,倒是和你有些相像。实话告诉你,我也曾是个在世人眼中‘一钱不值’的废物,但那不过是愚者的妄言,如果人类的头脑真的只有百分之五有用,我们为什么还需要一个一千四百多克的大脑?我曾花了很久时间去思考这一点,直到最终才豁然开朗——那些买椟还珠的笨蛋从一开始就错的离谱,那百分之五必需的头脑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必不可少的,就像保护珍贵宝珠的木匣,而被弃如敝屣的那百分之九十五才是最重要的——这些脑组织纯粹为‘思考’而存在,我思故我在,‘思考’本身就是真谛,‘思考’本身就是快乐!只不过太多庸碌凡俗之人没资格领略它罢了。再美味的食物又如何?只不过是为了引诱我们摄取能量与营养,满足躯壳的运转,再诱人的胴体又怎样?亦不过是通过本能分泌更多激素,去完成最原始的繁衍——多么低俗又愚昧!要满足这些行尸走肉的欲求,百分之五的大脑的确足够了,但你我不同……不必隐瞒,我能从你脸上看到来自脑海深处的痛苦——头痛吧?好像头脑被颅腔所限制无处成长,就像被闷在盒子里的幼苗无处发芽……你难道没想过,为什么人类需要显得如此臃肿的大脑?正因为‘思考’才是我们的天性——而大多数人都遗忘了这一点,他们才是真正一钱不值的废物!思考‘全息义眼’构造的过程本身对我而言就是无上的享受,而思考的成果亦能证明我的伟大——和这比起来,给那女孩一个光明的梦境不过是附带的小小奖励罢了,但那对你很重要吧?哪怕说到这个地步,你还要继续打搅我吗?”

恩克莱一下接受了超乎想象之多的信息,愣的一时说不出话,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

为什么这男人会在恐袭发生前的商业广场碰见自己,为什么他身上的气质和所有人都那么不同?言行举止都带着癫狂的自毁气息?

“你是个思考教徒……”

男人微笑着,满意的松开了手。


一秒钟后恩克莱就从两层楼高处掉下来,这一下他摔得很沉,但年轻而健康的身体不但并未被伤痛所困扰,实际上恰恰相反——他头脑中正被蓬勃的快乐所充溢。

哪怕理智告诉自己对这男人的疯言疯语不可轻信,但对任何陷入绝望之人,仅有的救命稻草都非抓住不可——至少有一点他真的没说错,自己正的确饱受越来越严重的头痛折磨,这一点他明明没告诉任何人。

恩克莱下意识相信,如果真有谁能给丝沫沫光明与希望,或许就只能是眼前这个疯子般的男人了。

一楼窗口中隐约传来女孩快乐的笑声,那是斯科特前阵子不知从哪儿为她带来的盲文书,拜此所赐,丝沫沫的确比原来快乐得要多得多了。

好吧。恩克莱心道,无论如何,这是自己一直渴望却终于无力做到的事。


不知纪元2000年是否也有人如此强词夺理,但纪元4000年的时候,他还真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对无关享受的追求如此推崇,而对奢华的一切那么鄙夷。

怪不得所有人都对思考教徒深恶痛绝,他们最大的危险,就在于被蛊惑之后,忍不住就会以自己的思考去反驳,但这个“思考”的口子一开,就再也刹不住了。

既然早已对这不公的世界丧失了最后的信心,那么信任一个不值得信任的恶魔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神也一样不公,神也一样……不值得信任。


六、梦洄


自从斯科特不知从哪儿搞来越来越多名目繁多的仪器设备并把自己关在二楼房间里,要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搅,恩克莱意识到他应该没说谎——他是真的在践行自己的承诺,准备着“两只新的眼睛”。

恩克莱也暂时放弃了窥伺,他现在也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思考”上——他在思考斯科特的狂言。

好像能自圆其说,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日常电器小指南”中那一抹熟悉的黑色时时在梦中萦绕,他又开始翻来覆去翻阅古老的绘本,怎么看都果然还是骗小孩子的东西吧?除了极少一丝丝违和,里面的纪元2000时代与如今的纪元4000时代如出一辙,仿佛触手可及般真实,就像两千年来整个世界都在停滞似的。

或许从一百年前的绘本中寻找过去的真实本身就是个荒谬的决定,于是他放宽心去,把老旧得快要散架的古书暂时扔在一边。

但,等等。

才刚放宽的心忽然又悬起来,他终于意识到了至今以来未曾注意的……这本书的奇怪之处。

如果它对两千年前的描述充满现代想当然的谬误,但这本书印刷于一百年前的纪元3900却是白纸黑字确定无疑的,为什么自己翻阅过它如此之多,却至今未曾意识到,一百年前的绘本对纪元2000年的描述,却让一百年后今天的自己阅读起来毫无违和感?

想来想去,最自洽的答案只有一个:

——绘本并没有骗人,纪元3900年的一切与纪元4000年的世界其实毫无二致,相应的,与纪元2000年的世界……也毫无二致。正因如此,这相隔100年的“哄小孩”,才不会成为一个笑话。

整个世界……真的已经停滞了2000年,一步也未曾前进。

这个答案令人绝望,他实在不知该怎么与丝沫沫分享,只得深埋在心底,默默说服自己:“别想别想别想别想,头再痛也别想,想想别的,对,想想别的……斯科特!对……那家伙说要给丝沫沫一双眼睛,这个比什么都更重要!是的,更重要……”

丝沫沫要是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恩克莱想保持这个惊喜到最后,所以在少女偶尔担心他们长居二楼闭门不出的新房客时,他拍拍胸脯,只管放心大胆的宽慰:“放心吧,那家伙……没问题的。”

虽然其实他也不知道那家伙究竟有没有问题,他如此说服少女,也是了为如此说服自己。


然而,上帝就是那么恶趣味,好像再怎么拼命去逃避,事情永远会朝着更坏的方向一路狂奔不止。

没过两天,他一如往常般出去工作前朝熟睡的丝沫沫打了个招呼,少女的反应便令他的心战栗着揪紧。

丝沫沫一直都很乖,哪怕在熟睡中也会迷迷糊糊的“嗯”自己一声,但今天她全不动弹,僵硬的犹如一具尸体。

是的,一具尸体。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少女手上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465.0”,但现在这虚假的数字早已不再能作为说服自己的根据,直觉操纵了少年的意志,他双手在丝沫沫脑后颤抖着抚过,沿着光滑的皮肤一路游移,直到被那一丝温暖的湿润所惊惧。

那是约莫后脑中线的地方……也是他曾在镜中目睹,斯科特从自己颅腔内亲手抠出那条黑虫的地方。

心脏仿佛被攫住,忘了跳动。

他屏住呼吸缓缓将女孩的身躯翻转,直到视线与那道缝隙间再无阻挡。

殷红的血迹在浓密发丝中静悄悄的氤氲开,只有一点点,却红的耀人眼目。

——后脑的缝隙,无征兆的皲裂了。

丝沫沫还保持着微弱的呼吸,但对一个仅剩65克脑重的少女而言,事关颅腔的任何损伤都和死亡没有区别。

“斯科特……!”抱起少女的身躯,他惊慌失措着疾步上楼。


自从斯科特闭门研究,恩克莱已经很久没到二楼来过,唯恐任何意外惊扰会让他所保证的那份属于丝沫沫的光明功败垂成,但现在他不能再等了——如果在光明降临前连性命也失去,那光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毫不犹豫的撞开门,二楼的房间意料之中的凌乱不堪,陌生的机器与满地杂乱的线缆一道构筑成一座陌生的森林,这片森林不广大却极复杂,复杂到他怎么也找不到本该掌控这片森林的那个身影。

怀中少女的躯体仍旧温热,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份温热比前一刻已经消散不少,一个从来便抗拒的字眼蓦地冲进脑海:

“死”。

“斯科特!快给我滚出来!”恩克莱惶急间已然失去自制,撕心裂肺的吼出声。

“为什么上天要对这乖巧的女孩如此残忍和不公?夺去了她全部的脑重,夺去了视线,这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连所剩无几的生命也要悄无声息从身边夺走?!”

“因为你连这所剩无几的生命也保护不了,笨蛋。快滚开,把她交给我!”

突兀嘈杂的金属声忽的响彻耳际,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斯科特,但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机械森林好像也随着这声叱喝获得了生命,幽暗中有诡异的灯光闪烁,满地线缆在“嗡嗡”震颤中变得温热,那是电流开始在其中奔涌——男孩带着哭腔的嚎叫犹如二月第一声春雷,将整个房间从蛰伏中唤醒:

“斯科特你在哪儿?快出来,你不是她父亲吗?你不是爱她还要给她新的眼睛吗?死人是不需要眼睛的,所以快救救——”

嘶吼戛然而止,男孩的躯体摇晃着倒伏在地,一条还闪烁着青白电火花的线缆悄然从少年背后冒出头来——它刚刚给了少年的脖颈一个深吻。

更多的线缆蠕动而来,缠绕住少女的身躯,拖入房间深处隐秘的黑暗。

“别再嘈杂不休的碍事……好好睡一觉吧。”


恩克莱做了个梦。

他回到了孤儿院里。

明明记得早已逃脱了,可不知为何一觉醒来,竟又是这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房间,熟悉的走廊与熟悉的绘本——这是烙印在他灵魂与记忆深处的熟悉感,一生也无从遗忘。

他静悄悄的起身,蹑手蹑脚的在走廊中穿行,夜很深,孩子们都睡了,走廊很安静,除了自己的脚步与回音什么也听不到。鬼使神差的,他又到了那间幽深的病房外。

犹记得很久前他正是在这儿窃听院长与医生的咒骂才下定了带着丝沫沫逃亡的决心,一切都仿如昨日,自己应该是晕倒了,所以又做了这个梦吧?

梦的跟真的一样,大概原本也是段不起眼的记忆,趁着晕厥窜入梦乡。

他竖起耳朵,认真又听了一遍。

院长的幕后交易,失踪的扫地阿姨,还有狡猾的斯科特。

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回忆。将尘封许久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再狠狠拽出来,虽然有点疼,但他坚信一定有意义。


如斯科特所说,或许他只是还需要更多“思考”。


七、光明世界


“你在看什么?我哪里奇怪么?”

从走神中惊醒,恩克莱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胡说什么,你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了。”

“那就是你奇怪了。”丝沫沫捂嘴轻笑,忽闪着碧蓝的大眼睛。啊,终于又回来了,记忆中那一泓清澈的井。

恩克莱意识到自己盯着女孩在发呆,不由得涨红了脸。有些难为情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依稀记得那双美丽的眼睛,那是曾深深萦绕于心底的渴望,但之所以渴望,正是因为不在手中吧?

丝沫沫是何时恢复视力的?

他觉得自己或许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却没想到整段整段的记忆就好像整装待发似的在脑海中正等着自己翻阅,完善整洁的就好像一本刚撕开塑封的书,还泛着新鲜的油墨香。


他抱着女孩冲上二楼,却被脚下密布的线缆绊倒失去了意识。所幸没过几分钟便睁开眼睛,一脚踢醒了正因熬夜研究而睡着的斯科特先生。两人一道将少女搬上不知为何在这房间里画风毫不违和的手术台,事态紧急,恩克莱只好照斯科特先生的吩咐赶鸭子上架充当助手,两人通力协作八个小时,终于处理好了丝沫沫颅内的空腔与跌倒造成的伤口,关键时刻,斯科特还恰到好处的消除了两人间最大的心结,他珍而重之的取出了那条多足的漆黑虫孑,少年这才头一次得以仔细观察它——那的确不是人类大脑的模样,磨砂的无机质光泽,细密而规律的针脚,明明更像是某种精巧的人造物,或许是斯科特小小的恶趣味,还刻上了小小的“S”——恩克莱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只是他心血来潮的记号吧。

“世人都觉得思考教徒是恐怖分子,是坏蛋。”斯科特朝少年挤挤眼,“可坏蛋偶尔也会做好事,我曾答应给她一双新的眼睛,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他以手术刀和机械臂把这条坚硬的黑虫小心的送回到少女的颅骨内,小心的封闭创口,之后坐倒在地开始调整丝沫沫手上的脑重指示器——它现在的读数是565.0,原来那一抹神秘的黑色,真的是100克大脑。

斯科特小心翼翼的让它回到了原本的数字。

又歇了足足半个小时,恩克莱有点儿不耐烦:“你到底要证明什么?新的眼睛在哪儿?”

男人没理他,但或许被他焦躁的诘问吵到,丝沫沫终于悠悠醒转,她仍然紧闭着双目,却毫无滞涩的抓住了恩克莱的手:“我不是在做梦吧?!”

恩克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觉得自己更像在做梦:“你看到我了?你……要不要睁开眼睛试试?”

对一个刚刚康复的盲人而言,睁开眼睛重面这世上的光明总会需要一些勇气,因为他们往往会担心巨大希望变为失望的痛苦。但丝沫沫不同,在尚未鼓足勇气面对这一抉择前,光明已经提前一步闯进心间。毫不犹豫的,少女睁开双目,久违的一抹碧蓝。

“谁说只有眼窝子里那玩意儿才叫眼睛?”用只有恩克莱能听见的声音,斯科特低笑,“全息义眼从来就不是真正的眼睛,它只会给人一场梦……只不过这场梦,和现实很像罢了。和你、和我,和所有人所见的现实……都很像。”


很久之后恩克莱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丝沫沫能认出恩克莱,却对斯科特如陌生人般毫无波动——那本该是她的父亲,大概是他赐予女儿的梦境里,彻底抹去了自己的模样吧。

是因为曾经的出卖与背叛而害怕被憎恨吗?

恩克莱不清楚,也不关心。他只是很高兴丝沫沫恢复了光明——虚假的光明也是光明,那对漂亮的、重新水润起来的瞳子只是装饰也没关系,他再无所求了。

“所以,能不能请你默默消失呢?斯科特先生。”

趁着少女不在时,他悄然步上二楼被凌乱机械充斥的房间,与那个男人开诚布公。

“就特别宽大的认为你赎清了曾经的罪孽吧?夺走了那孩子近乎全部的大脑,可至少也还给她了一点点光明,你也心怀愧疚所以才不愿她见到你的本来面目吧?凑巧我也讨厌你,如果你就这么无声离开我们的家,或许在未来数十年中我还会记得你的悔改与善意,并把它隐晦的传达给丝沫沫……终有一天她也会原谅你也说不定。”

恩克莱觉得对方没理由拒绝。

“我拒绝。”

斯科特毫不犹豫,看恩克莱的眼神好像看愚钝的小动物般怜悯,“以为我没看出来么孩子?再怎么伪装,你也装不像那么残酷的人,之所以急着赶我走,只不过是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渴望——你指责我是个思考教徒,可自己明明也想知晓更多秘密吧?为什么那女孩的大脑空空如也,需要弥补的却不是脑组织而是陌生的元件?为什么我可以毫不在乎的为自己开颅,却丝毫不介意每个人手上都存在的脑重读数?孤儿院也好,商店街也好,这个世界的人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哪里不对劲?每一个问题你都找不到答案,只要我还留在生活中,你就会觉得一切都还没结束,随时又会回到自己无力掌握的样子。真要逃避的话,为何不带着丝沫沫远走高飞?你在这儿明明没什么可留恋的,她也恢复了视力——怎样,要走就走啊?我不会拦着你的。”

少年的口唇翕动,心中有无数反驳的话,却好像都梗在了胸口纠结成堵塞的一团,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房间是如此安静,没有东西能分散注意,也没有东西能作为借口。

斯科特是对的。

他再说不出话,只觉得头开始疼。

丝沫沫的视力恢复了,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可那鼓胀的头痛最近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疼……这究竟是颅骨已经在大脑的挤压下不堪重负,还是超越某种界限的“思考”所带来的后遗症?

他不知道,但拖着步子走下楼梯时他却莫名欢畅,明明是被拒绝了,某种失去遏制的、毒蛇般的渴望反而更加充溢全身,甘美得令人颤抖。

……既然早已被看穿,那不必再掩饰也没关系了吧?

……既然丝沫沫已经不再需要他,那恩克莱也没必要再束手束脚的顾忌也没关系了吧?

他早就想兴致满满的从斯科特这儿挖掘出更多秘密了。眼下这男人饱含暧昧的拒绝,是不是也代表着对自己独立思考与行动的邀约与期待呢?


恩克莱开始试图跟踪斯科特,但很快他就发现,跟无可跟。

他长久的埋伏于楼下,可多少天也见不到那男人出门,但装作无意间闯入二楼,他却也不在房间——那儿只有凌乱不堪的机械在黑暗中沉默。

这男人仿佛从世上消失了,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往何处。但偶尔又会出现,毫无征兆得令恩克莱快要抓狂。终于有一天他再也受不了,越来越剧烈的头痛剥夺了他的理智,脑子仿佛涨的要从颅腔里炸出来。他提着一把锤子冲上二楼,准备把所有能拆开的东西都砸成碎片,不信找不出那男人的影子来——他总不能像蜗牛一样把自己关在金属壳里睡觉吧?

还真给他误打误撞中猜着了,就在他高举铁锤正要开始破坏时,男人的笑声响起,真的从一个看上去决不能舒服的塞进躯体的机械中爬出来,但姿势古怪,与其说刚睡醒,整个身体倒更像是刚从某种宁静的死亡中复苏的死尸,就连话语也在房间四面八方嗡嗡作响,根本不像是来自声带的振动。

“算我怕你了——就不能把求知欲用更富于思辨的形式表现出来吗?”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已经想得头都要爆炸了,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恩克莱面无表情,“觉得头快要爆炸”并非任何修辞上的夸张:他仍然只有13岁,可似乎自从逃离孤儿院以来,脑重指示器上的数字一直在不受控制的疯狂增长,这几个月已经达到1550。这可怕的数字已经超越了成人的极限,再这样下去,他怀疑自己真的会疯——物理意义上因颅内压力过度的疯狂。

他恐惧于自己的改变,自从这个男人闯进他的生活,用越来越多的秘密与狂言诱惑他不断去“思考”——他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普通人。

难道自己也要变成思考教徒了?

明明之前的人生目标明确又干脆,早已下定决心为那道温暖明亮的、名为丝沫沫的光而活,可最近这个名字却几乎不会在脑海中出现了,越来越无法忍耐的头痛令他情绪濒临失控,充斥心底的全是斯科特无从索解的疑问。

——为什么那女孩的大脑空空如也,需要弥补的却不是脑组织而是陌生的元件?

——为什么我可以毫不在乎的为自己开颅,却丝毫不介意每个人手上都存在的脑重读数?

——孤儿院也好,商店街也好,这个世界的人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哪里不对劲?

这些疑问令他的大脑也无法停止的运转起来,仿佛一块灼热的融铁,再也无法停止更多的“思考”。他又久违的翻出了介绍纪元2000年的绘本百科,一遍遍翻阅,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纸张散碎的越来越严重了,连书脊的封胶也泛黄干裂,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还能正常翻阅,已经顾不得锤子或者别的什么了,斯科特也不再开口,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

良久,少年停下手,沉默的风从破败的窗口悄悄吹进来,遍地散落的纸片亦随之起舞,纷扬如雪片,悄悄从另一边的窗户飞向天空。

“喂,斯科特。”

“怎么。”

“我们——我是说,不止丝沫沫,你,我……还有外面所有芸芸众生,我们的大脑……都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吧?至少和两千年前的祖先比起来……我们看起来毫无二致,会不会其实是彻底不同的东西呢?”


“嗯……你要不要也加入我们‘思考教团’?”


八、纪元2000


恩克莱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这里。

明明是自出生以来便一直栖身的摇篮,但对孤儿院他从未有什么好回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一是绘本,一是少女,但随着自己的出逃,这唯二的美好也都不再属于这衰颓的建筑了。

但斯科特并没有带着他走进这死气沉沉的囚笼,他们在街道与暗巷间穿行,许久才避过所有人的视线,在一座泥泞破败的小屋前停下脚步。

“你们这‘教团’可真够寒酸的……”

不怪恩克莱咋舌,这小屋连木质窗棂都腐朽碎裂,遍布四周的灰尘怎么看也不像住着人——连自己和丝沫沫栖身的废屋都不如。斯科特却不反驳,只是朝门里呶呶嘴。

“我们是思考教团不是享乐教团,并不在乎寒酸不寒酸的。到地方了,进去。”

“你不一起来?”恩克莱见男人停下了脚步。

“我……嘿,不能去。别问那么多,进去就明白了。”

少年不明白,但他不大敢再想——头痛并没有太多缓解,脑重仍在日复一日增长,他也渴望‘思考’,但头脑似乎已经越来越无法负荷。他决定还是相信斯科特,于是麻着胆子迈步向前。

房间却出乎意料的比预想中还小,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家二楼,满地线缆与庞杂纷乱的满地不知名机器带来的强烈即视感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闯进了时空隧道。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房间正中有张小小的沙发,女人的身躯隐没在高大靠背的阴影下佝偻着脊梁。

“是……阿姨?”

他认出了那具躯体,虽然面容早已模糊,但许多年来他都早已对这身影习以为常。那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女人,操持着扫除用具,在院长的威势下永远低眉顺眼兢兢业业。但这全是伪装,那晚的窃听已经暴露了她真实的身份——为院长的非法大脑交易服务的中间人,并在自己逃离前悄然失踪。

原来所谓的“失踪”,不过就只是栖身于孤儿院外,如此之近的藏身处而已。

但女人并没有理会他,恩克莱壮着胆子凑上前去,这才发现这具身体给人的感觉就如曾经晕倒的丝沫沫,紧闭双眼僵硬无神。于是他又绕到女人身后,正如所料,脑后漫长而明显的疤痕映入眼帘,四周的皮肤已经皱缩,已然枯萎似的耷拉下来。他情不自禁的伸手碰触——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具颅骨内一定空空如也。

“你的直觉没错。”

果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但恩克莱的手掌没有感到一丝来自声带的震动,少年悚然间举目四望,声音仿佛来自这个房间的四面八方。各色灯盏由暗变亮,连带着是风扇旋转与电流激荡渐渐卷起的热浪——仿佛与尸骸般的阿姨比起来,这个房间才是正在醒来的主人。

“我是走不的,自从我在这里扎下根,彻底抛弃躯体,就永远也走不了了。门外的男人也比我强的有限,因为他还得游走于世间,所以还需要凡人的躯壳,虽然他的颅腔仿佛中空,但那躯体仍旧属于自己——只要留下一点点脑重,类似遥控器般的东西,虽然离我太近就会受到干扰,但周围满足于人世浑噩的常人却对早没了灵魂的躯壳毫无所觉。”

声音示意喘着粗气的男孩腾出些位置,三条细长的机械臂如深海鱼般从房顶悄然降临,在少年面前轻易打开女人的后脑——恍惚中他又想起斯科特,但记忆中那曾令人作呕的粉红与灰白也好,点缀其中的墨绿与漆黑也罢,统统都不见了。

它现在空空如也,就和手术时曾注视过的丝沫沫差不多,一片空虚,什么也没有。

真是个笑话,名为“思考”的教团,脑中却空无一物。他想。

“别急着下结论。仔细看这房间,要知道这些对你而言陌生无比的机器才是真正的我——明明你也饱受折磨吧?可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庸碌者是无法理解这种痛苦的,他们陆陆续续剩下的一点点仅供存活的脑组织,也根本不配拥有这种高贵的痛苦。只有像你我这样的人,因着无法切割而转化为货币价值的大脑而困扰,在为越来越严重颅压所苦的时候,才会明白把受困的灵魂从颅腔内解放有多畅快……只有摆脱那窄小躯壳的限制,才能正视生存真正的乐趣。”

恩克莱若有所悟,他终于明白了斯科特对自家二楼做了些什么,但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生存真正的乐趣?

他记得斯科特也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思考教团都对这一点异常执着吧。

“思考。我思故我在,这是数千年前一位伟人的话,但很可惜,纪元4000年早已没多少人还记得。看看这世界!没几个人还拥有完整的大脑,他们自己放弃了越来越多的思考,最终彻底丧失了这份资格。但你却不同,从小我就意识到了你和浑噩者的不同,你如饥似渴的思考,迷茫的眼神中闪烁着对这世界的怀疑——我已经有多少年未曾见过这样的目光呢?真是太令人惊喜!我终于忍不住把那本陈旧的儿童百科放进孤儿院的图书室,在想你能不能凭自己的好奇找出这把解开谜题的钥匙。你果然做到了,对那本书爱不释手,开始对纪元2000年与纪元4000年的如出一辙感到迷惘——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坚信你终有一天也成长为我们的一员……”

“我可还没这么说。”恩克莱回绝。

“但好奇已经让你来到我面前。明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对过去感到渴望,你怎么可能拒绝推开这扇门去窥见真理之貌呢?那可是从纪元2000时代绵延至今的扭曲……你的大脑还没有对此蠢蠢欲动么?”


在那遥远的时代,世界的不公愈演愈烈,上帝与魔鬼都同样看人下菜碟。于是伟大的改革者们怀抱人类大同的理想催生了无数变革的方向,而最终为世人所接受的便是他们如今最熟悉的社会形态——取缔货币后,每个人从出生便携带着名为大脑的财富,比任何种族、肤色造就的出身都要更公平。从出生一刻便惠及每个生命,这听上去很完美。

但财富之所以是财富,终究需要有价值,而要让“大脑”这种东西具有价值……仅靠社会的改变是不够的,生物本身也需要进化。这一理念的最终结果,便是全球规模的基因改造——从那以后,名为“人类”的物种天生便拥有了更容易打开的颅腔,以及从血肉中生长、凝聚出名为“大脑”却与从前概念远远不同之实物的能力——它们仿佛曾经的CPU或者内存条一样镶嵌在颅腔接口内,甚至还会在掌心生长出显示余量的读数器。无数仁人志士追求千万年的人人平等大同社会眼看着要成为现实,整个世界都为之欢欣鼓舞,然而在世人的狂欢声浪之下,终于有人意识到,光“平等”是不够的,出生时财富的平等也意味着为每个人的财富设置了上限——当颅腔内再也没有多余接口时,赚取更多的大脑便也失去了意义。所以他们决定,为了全“人类”的平等,这个世界的黑暗中,还需要一些不属于“人类”的人——于是世界又变得不公了,但小小的牺牲总是无可避免。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人人生而平等,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

为了世人的平等幸福,这些生而不为人的孩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为了能容纳更多接口并加以利用,他们的大脑自身的脑组织无法元件化被取下交易,大脑还会不受颅腔限制的成长发育,就像一台无限增加外接处理器与硬盘内存的开源计算机。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一生为享受着公平世界的人们奉献智慧与科技,科技促进生产力发展,继而物质极大丰富,最终让大同世界的繁荣能够无限持续下去,走向星海,走向永恒。

想法很美好,但两千年时光实在太长,风霜摧折之下,没有东西能保持一成不变。再伟大的理想也终有竟时,盛极必衰乃自然之理,无人可以逃脱。

转化为元件的大脑要通过被压榨的非人之人实现自己的价值,但世人通过交易上缴的“财富”随着人口滋长而越来越多,最终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拥有了堪比巨型计算机般的算力与智慧,而为了容纳这些,小小的颅腔早已不够,他们最终必须舍弃受限的肉体,融入可无限延展的机械中去,于是他们脱离了凡俗的欲望,存在的唯一意义便仅剩下了“思考”本身,并视为生命唯一的真谛,不再需要其他。光是如此也还罢了,享受着大同世界的人们却陷入了另一个无法脱离的深渊——因为大多数元件化的头脑都要作为财富被消费,除了维持肉体满足的欲望之外,他们已经再没有多余的能力去思考了。万马齐喑浑浑噩噩之下,才会有长达两千年的漫长停滞——既然纪元2000年已经足以让人满足,那一直停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诸如全息义眼般赐予梦境的享受还会有些微的进展,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智慧虽然停滞,“大同世界”却不会停滞,就算没有了思考的余裕,光凭生物本能,人类也终将随着一代代对资源的积累而重新划分出阶级——而这本该是纪元4000年与2000年最大的区别。而随着极少数非人之人有意无意的逃出严密监管并在逃亡中繁衍生息,生而贫穷的最底层贫民也由此而来,两千年的进步彻底消弭无形。由于身体构造的不同,他们中的一部分重拾了祖先走过的路,随着对浑噩之世的鄙夷与对思考的推崇而成为渴望破坏这一潭死水的恐怖分子,以更多的脑力与智慧掠取在自身看来不值一提的物质享受,再用它们从凡人那儿夺取越来越多的大脑——就像她伪装中间人,常年在孤儿院所做的那样。

最终,他们会与更多同伴相遇,获取过去的真相,最终随着颅腔无法容纳越来越多的大脑元件而最终离开限制自己的躯壳——就像恩克莱现在所见的一样。

世界终于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明暗两面:有些人藏匿于世界的角落,坐视世人庸碌也毫不在意,只是尽情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思考之乐;另一些则随着付出越来越多大脑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沦为生存与欲望的俘虏,汲汲一生。

两千年过去,世界一点也没有变的更好。


恩克莱的头突然不痛了。

其实也不是不痛,而是脑子里要思考的事情忽然变得实在太多,顾不上再去处理痛觉。

原来这就是自己自小所追寻的真相,原来这就是总觉得世界扭曲异样的原因。纪元2000年的绘本没有告诉过他的,如今已经全都了然于心了。

但这又怎样?

除了摧毁掉他原本活下去的信念——名为丝沫沫的生命之光,他什么也没得到。

还在茫然之中,他同样也无从注意,益发杂沓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斯科特猛冲进来打断了他对真相的沉思与朝圣,远远把他从窗口扔了出去——原来房间背后是座小小的水池,濒临溺死之际,他终于回过神来,连滚带爬摸上岸一路跑远。但还没过多久就被身后疾风般的气浪吹倒,随之是震耳欲聋的爆炸与直冲天际的烈火浓云。

即便是这一潭死水般的庸碌之世,对于所谓“恐怖分子”终究还是不会容情的。

1小时13分钟,这是去买全息义眼时他曾在商业广场听到,为了预防恐袭而仅剩的营业时间,一直精确到分钟。那次恐袭的执行者本该就是斯科特,可为什么在他放弃动手又在自己家藏匿如此之久,警方都一直未曾动手呢?

他忽然拔腿飞奔,疯了似的朝简陋的“家”跑去。

可还没等他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冉冉青烟已经飘摇而起,很远很远……就能看见。

那是身为思考教团成员的斯科特“灵魂”所在的方向,是“家”的方向,更是丝沫沫栖身之处的方向。

可哪怕如此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虽然只是逃离孤儿院的孤独孩子,不会被重视,但丝沫沫毕竟已经恢复了视力,说不定觉得不对便自己逃出来了呢?

恩克莱不肯放弃,还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前行。

他看到破败的废物被炽烈火光吞没了,也看到盘旋其上久久无法散去的漆黑烟雾了,他一直走到曾经的“家”门前,直到被遍地废墟下一抹熟悉的黝黑闪光吸引住目光才跪倒下来,狠命的挖、挖、挖,直到指甲剥落血流遍地也不曾停歇。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终于从杂物的缝隙间艰难拾起了自己的目标——那是一枚漆黑的虫孑,血与泥灰几乎要湮灭它的光泽,细密的针脚也折断大半,但小小的“S”还历历在目。

支撑少年一路跋涉至今的光熄灭了。

无人的夜色下,他嚎啕大哭。


九、种子


纪元4010年。

喧嚣的商业广场食物区,一身褴褛的男孩灵活避过店主的踢打,在叫骂声中熟练至极的抄起柜台上的面包一溜烟儿跑出好几十步远,朝吹胡子瞪眼的受害者开心的做鬼脸:“来追我呀笨蛋,如果你追得上的话!”

但他并没注意到身后早已循声而来的保安,下一个瞬间便被老鹰捉小鸡似的高高举起,店主冷笑着从男孩手中夺过面包,对早已跃跃欲试的保安只蹦出简短的要求:“打。”

保安笑起来,把男孩扔在地上,指关节发出威吓的“咔咔”声。他们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无聊的生活中,这是难得的放松休闲;店主也期待了许久,他要让其他还没敢出手的死孩子看看做坏事的下场,兴致勃勃的站在一旁欣赏着不对称的殴斗,或许是因为他看得太投入,以至并没有发现收摊时架上的面包已经悄无声息的少了整整一条。

直到太阳渐渐落山,保安们下班了,奄奄一息的男孩才被一脚踢进干涸的阴沟。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孩子咳出一口血,忽然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拉出去,空无一人的夕阳下,长着畸形大脑袋的男人面目隐没在破烂的兜帽下,友好的递过一片面包。

“吃吗?拜你所赐才到手的东西,总得分享点儿。”

男孩原本失去生机的眼睛倏然一亮,猫儿般猛扑而上,夺过面包便往嘴里塞个不停。可还没来得及咀嚼便被猛然激动起来的男人攥住手,疼的大叫起来。

那是一只遍布疤痕的手,就和所有常年混迹于市场乞讨偷窃的小孩子一样脏污不堪。但那只手上除了污垢与疤痕之外,再没有任何违和之物。

……连脑重计数器都没有。

“找到了,终于给我找到了!”

男人揭开兜帽哈哈大笑,男孩这才终于见到的容貌,忍不住惊叫出声。

那是比想象中还要更丑怪的形象,膨胀的大脑扭曲变形,勉勉强强在脑后闭合,头发已经快要掉光了——这颗仅仅为了供养大脑就几乎费尽全力的头颅,没有足够营养让它们生长。

“你要干什么?”男孩哭叫。

“别怕、别怕……多谢你,多谢你!我终于找到了……”


十年流浪,恩克莱已然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为了缓解不断成长的大脑对颅骨的压力,他不得不以这种不完全的手术增加颅腔的空间,哪怕代价是面容的扭曲可怖。但她早已不在乎了,毕竟他的光在十年前便熄灭,如今自己还活着的理由只剩下一个,而这个理由并不需要保持一张英俊的脸。

他一点也不喜欢纪元4000年扭曲的世界,他热爱思考,却也并不愿如思考教团那般孤独高傲,他厌恶浑噩庸碌的凡人,可这些原本创造他们来剥削的人中,也有如丝沫沫这样纯真美好的灵魂。为了不让世上出现更多像自己或丝沫沫一样可悲的人,他要让一切回到更好的时代。

两千年停滞的歧路令人痛心,但如果就此放弃希望,难道直到纪元6000年、8000年,也仍然要让悲剧不断重演么?

纪元2000年的时候,曾有一位伟大先哲为了世人的饱足发下宏愿,走遍天下之大只为求取用以改良稻种的原始野生品种,要纠正两千年的歧路,他同样决心找出两千年前古老血脉未曾异化的孑遗——他们是更纯粹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或许还远远不够完美,但至少还有机会创造出新的未来。

就像稻种最终还是被先哲寻到,就像当年被囚禁的自己先祖们也终于有人冲破封禁散落人间,他坚信终有一日,自己也能找到不再被脑重指示器束缚的灵魂和躯体。当然,这宏大的梦想或许要花漫长时间去取得孩子们的信任,更漫长的时间将自己的智慧与记忆作为种子,让这一支小小的幸存者血脉在安全的角落里发展壮大,终有一天开花结果。但无论前路如何艰辛,至少历经十年的沧桑与漂泊后,他终于找到了这颗静静待在无人处,未曾萌发的珍贵种子。


——你愿不愿意跨过两千年的漫长歧途,回到纪元2000去当一颗种子,为世界重新种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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