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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红之舞

半步克五
发表于 2022-04-25 20:36:57

“是你啊。”
眼前人不别过脸来看我,只是裹着脏污的囚服,塌跪在爬着臭虫的草席上。
她仰面对着高处狭小的窗,从那里,寒风随着月光一齐灌进来,空气中却并未夹杂一丝腐朽。
职业生涯令落脚无声成为了习惯,贪婪挑动的鼻息出卖了我。
安息香燃烧的味道如丝带飘摇漫散,难以捉摸,仿佛茨冈舞女带着褐色裙摆的暗红长裙,浓烈恣肆,消散时也令人意乱神迷。
可这里无人起舞,锒铛作响的是镣铐与铁索,手鼓和足铃于此沉默。
“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月光永远是公平的,照在昔日,照在此刻,照给入夜后巴黎露天剧场的罗姆人,也照给托博尔斯克的女死刑犯。
“我对吃喝没什么兴趣,可是怕疼,小‘巴黎老爷’不会让我失望吧?”
“‘血手’拉佩尔是桑松家族的耻辱,这里请不到正牌的行刑人,你只能委屈一下了。”
“和一个要死的吉普赛婊子客气什么?一刀体面地送我走,然后随便你卸成几块。”
我从这笑颜里再看不出欢乐,她曾起舞时的狂喜放纵,成为凡尔赛宫座上客的梦想一并沉沦,藏匿愁容是她最后的尊严。
“不用可怜我,”
我掩饰着的那一丝难过像是被看穿了。
“世上可怜人那么多,没几个痛快地活到我这岁数。”
她艰难地拖着铁索,环抱枯瘦的双腿,没有活气的笑颜挤压着因营养不良而陷出的褶皱。
我也确实没有资格可怜她。
被行会绝罚,辗转流落西伯利亚的我被断头台和绞索抢走了生计,沦为出价高者的杀手、打手或保镖,巴黎自不必说,在马赛、第戎或者图卢兹,拉佩尔·德·桑松大约已是所有新贵的笑柄了。
可这儿不是巴黎、马赛、第戎或者图卢兹。沙皇指望他那些不够忠顺的臣民在地方总督的看管下能在远离欧洲中心的苦寒边鄙之地为俄罗斯人开辟新的生存空间,但无法的秩序和不愿惹事上身的地方大员最终达成了某些不成文的协定。
即便在相对接近欧俄的托博尔斯克,西西伯利亚首府的荒郊野外也挤满了政治犯、恶棍和投机者,随着发配西伯利亚的处罚越来越经常地被使用,抢劫和谋杀变得如呼吸一般平常,曾对流人展现慷慨的农民与市民如今因恐惧而屈膝奉献。
但无法无天也是某种形式的自由,这儿没人会在意落魄的巴黎老爷行刑时如何发狂,将犯人斩成十几块,反倒因这不光彩的履历,总督、监狱长和各色地下人物都乐意暂借我这双血手。
那个被迫子承父业的小桑松早就死了,吉普赛剧场的首席舞者野红女士也一样,这儿只剩下将要杀人的人和将要被杀的人。
我甚至不曾知道她的真名,只知她是剧场场东戈达老爹的独女。野红是她红颜薄命的母亲挚爱的花,她年少时鲜艳的舞裙上有这花的颜色。
“我的真名不重要。”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笑靥又有了点生气。
“未卜先知是罗姆女人家传的本事,想知道我为什么叫做野红吗?”
“你以前说过。”
“那不妨再听一次。”
她无论如何是会说的,我默许了老朋友的任性。
“我妈说过,它是冰冷的野火,如燃烧般盛开,也如熄灭般凋谢,凋谢的地方会开出剧毒的月地黄。”
我递过的苦咸井水在她干裂的唇角碰了碰。
“活着的时候动人心魄,死去也要燃人肺腑。”
“看来你一直活在她的愿望里。”
“苦难和流浪是罗姆人注定的命运,幸福和长寿对我们而言太奢侈了。我精彩地活过了,没有遗憾...只是可惜你,我的小桑松少爷,你在法国服侍过一个革命政府和两个王朝,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活着?”
“我当过路易十六的刽子手,雅各宾派的阶下囚,还有拿破仑的兵卒与沙皇亚历山大的俘虏,幻想过饮马顿河,也干尽了龌龊事,结果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终于明白了活着没有意义,活着非常艰难,活着...就是为了活着。”
“看来荒诞的时代把我们都变成了死尸一般的人,晓得活着很难,却又没有慨然赴死的勇气。”
我塞了六十一戈比给循着镣铐碰撞声前来的看守,打发他走远了。
“但这算是成人的第一步,这世上活着的不只有巴黎绅士和凡尔赛宫的蓝血,芸芸众生就和你我一样辛苦恣睢,勉强过着不考虑明天的日子。他们和老爷、夫人们生来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有的是产钳接来的,有的落在沾着血污的破棉絮上。”
“前任托博尔斯克市长就死于你这些奇思妙想吗?”
“既然本来没有什么不同,那为什么有人以迫害奴役为乐,有人却不得不奴颜婢膝,如同天生戴着一副马鞍?”
我熟稔她的语句,在九十年代的每个花月、雾月和雪月,因这样的大义,革命广场人头滚滚。
自由啊,多少罪恶因你而行?
我无意反驳她口中所言,心中所想。我,还有整个桑松家族如同暴雨中的飘萍,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点。
君主掉了脑袋,另一位君主来了,之后,我听说整个欧洲勉强按倒了他。
接着,鸢尾花旗又飘在每一个法兰西居民的头顶,他们一边舔舐十年二十年来的伤口,一边学着习惯旧主子。
我和因我们流尽鲜血的同胞一样,因浸淫苦涩而日趋麻木,只是无神地凝视着她,像是远观无声的野鹤。
迎着她融在夜色里淡漠的视线,我瞥见她捻起而不住颤抖的指尖,那是令我数度流连的舞蹈的起手,月光当下,她仿佛来自东方奇妙故事中的女神。
我麻木的精神竟一时为生发自枯竭之处的美丽所震慑。
“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仰仗你的手艺。”
“‘剃刀’大概会觉得你的味道很特别。”
“委屈它尝一个低贱女人的血。”
“无论贵贱,人能拿来砍的都只有一颗脑袋。”
野红因这冷酷的幽默感莞尔,无分贵贱,注定一死。
“好梦,野红女士。”
“好梦,我的小少爷。”
我知道野红目送着我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要走了,没有什么眷恋,没有什么希望,她的火焰大约是烧尽了。
走出监狱的高塔,不沾污垢的雪花在寒鸦嘶鸣中落在脸上,我却感到温热,液滴划过下颌,流进污黑了边的硬领。
我明白令我落泪的不是区区伤别,活着本身便是深彻的哀痛,于她如是,于我亦然,对世人都是如此。

“野红小姐,我还能见到你吗?”
“也许吧,我想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的。”
“那你要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我们是活在路上的人。”
“你们要一直流浪下去吗?”
“一直,直到死的那一天,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大车碾过雪地的声响惊醒了我。

沙皇赦免了大多愿意接受赦免之人的死罪,因而这样的行刑在西伯利亚已渐渐稀少了,因为这稀罕劲,托博尔斯克的居民已把空无一物的刑台围得水泄不通。
新任市长谨慎地关注着任何暴乱发生的苗头,但随着人群中的私语转为惊呼,他识趣地采取了放任的态度。事实上,他对此次行刑也颇感新鲜,不论是对动机不明的女案犯,还是那位流落其治所的御用刽子手。
这儿的每个人都翘首以盼难得一见的光景,这儿的生活像漫长的寒冬般乏味,血光四溅将成为盛大的演出。
听着机械钟有节奏的脆响,厌倦等待的神色爬上了城外恶棍的面容,接着,这种情绪疟疾一般在广场上传染。
主演的亮相则如同提纯的奎宁。
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囚衣,脚下哗啦作响,在法警的围护当中登上木质的高台,身后跟着一位杀人好手。
我套着缀饰珍珠的象牙色执刑礼服,头顶带有孔雀羽毛的圆礼帽,手托斩首用到的镂空大剑。
剑刃在肩上闪着寒光,映出四周的人像和未曾停息的大雪,我们在或漠然或迷茫的眼神中听完了法官的判词。
“你准备好了吗?”
“我期待着这一曲。”
助手呈上两支高脚杯,内里翻滚着诱人的深红酒液,一支散发淡淡的松仁香,另一支则有些烟草味。
“我带来了月地黄。”
“只是月地黄?”
“你可以相信桑松家族代代相传的草药知识。”
我俩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啜饮井水里冰过的甜酒。
“致幸福,致苦难。”“致生命,致死亡。”
人群中不耐烦的嘟哝在酒杯碎裂声中沉寂了,她展开双手,我托起剑刃。
仿佛吹过一阵银色的风,接着血色的花自风扫过之处飞舞。
神志正沉入黑暗,可我分明看到自己脖颈处喷薄的血液染红了她的振袖和舞裙。
她的微笑仍带着一丝冷漠,但像是野红花一般,生机在冷漠之下蠢动。
从微弱而频繁促急,足铃和手鼓声将惊叫安抚下去,或者说官兵与人群都为行刑人自戕后出人意料的演舞而摄住,进而沉迷以至于忘记了淋漓的鲜血。
野红双手上下翻飞,或如惊雷,如雨燕,紧凑急骤,忽而又仿若莲花初绽,柔顺娴熟。舞裙飞扬滴血,掩住的舞步拽着足铃,摇曳着远地异国的调律,光怪奇诡亦绕梁如韶,与变换着微风和暴雨的手鼓唱和着。
弗拉明戈,弗拉明戈,她是流散者的女儿,跳的是漫长苦旅的舞蹈。
苦旅将息,她要上路了。
轻声的惊呼又打人群中传出来,他们眼中有火焰,他们看到那血红的长裙从变得暗淡的裙摆处燃起,一并灼烧着的是茨冈舞女的发梢、双手和铃鼓。
但野红已感不到疼痛,她说得对,我们已是死尸,起舞的已不是她,是舞蹈在奋力地展示其灵魂和生命。
她舞啊,舞啊,衣裙飞扬的火星飘散在雪片飞扬之处,飘散在围观者或白净或沾着煤灰的脸上,他们却不感到灼痛,他们眼中已尽是灿烂燃烧的野火,血红色的野火。
发丝、手指和裙装要燃尽了,野红已是恣肆飞舞的火炬,她在一点点地坍缩,可他们从将死的火焰中明白地看见了无拘无束的精灵和形体。
她舞啊,舞啊,越来越小,火光越来越微弱,可火焰在无数双蓝色的、黑色的棕色的眼中播下微茫的种子。
终于,燃烧的花瓣随着风四下消散,铃鼓也一并寂静无声,许久,小心翼翼的公人来清理我无头的尸身。
人群有点不舍一般,托托沓沓地散了,他们终归要去忙自己的生计,茨冈女郎最后的舞蹈将渐渐地被遗忘。市长回过神来,也急于离开这不洁的地方,只是在军警的惊叹中往野地里瞥了一眼,匆匆地回自己烧着炉火的官邸去了。
野红花,遍地血色的野红花,正顶破积雪,在寒风里招摇盛放,如同冰冷而灿烂的野火。
那是野红的惊魂,那是野红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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