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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渠民

陈敬
发表于 2023-02-09 11:17:07

一、


“你这次两手空空啊,重瞳子。”

老人合上账簿,截断鼻梁的狰狞刀疤微微一颤。他笑起来,呵呵有声,拥挤的船舱里却没有一个人敢跟着一起笑,他们只是静静凝视着跪在几案前的孩子,手指在腰间刀柄上神经质的摩挲。

“你本来是我这儿最棒的孩子……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男孩没有抬头,外间风浪愈发激烈,船舱随之摇晃,灯烛在海风中明灭不定,连着他的面孔也笼在一片淡漠的影中,阴晴不知。

“你该不会忘了为父的教诲,忽然对陆民起了恻隐之心?”老者以手支颐,喟然长叹。“为父从小就告诉过你,我们海民与陆民虽看来相似,但内里截然不同——便如我们和海中鱼鳖一样截然不同。若是怜悯鱼鳖,我们可该怎么活下去?”

男孩还是未曾开口。

老人端坐良久,手中的酒盏停在唇边却迟迟不曾饮下,窗外风雨如晦,船舱中腥咸的空气亦渐渐肃杀,壮汉们的手渐渐都握紧了刀。

直到老人忽的长出口气,微微合上眼睑。

“……但父亲毕竟是爱你的,所以我再给你三个月……这该足够长了吧?”

老人轻轻抚掌,两个粗豪的水手抬上一口铁箱,重重砸在少年面前的地板上,呛啷啷一声响,金珠细软耀目生花,人群情不自禁的倒吸一口冷气,但随着老者目光缓缓逡巡过每个人的脸,粗豪的男人们立时便又安静下来,低眉顺眼,温驯如羊群。

“这是拿云子本次的进献——那个你素来最瞧不起的弟弟,已经拉起了十二条船的队伍,更练出一身好武艺。适才他告诉我,此番打破东莱郡府,已经把那狗官的人头挂上了校场旗杆。”

老人摸着自己鼻梁上的疤痕,笑的更加欢畅。

“多好的儿子啊……替为父手刃了这一生之敌,为父真是开心。”

男孩低垂着脑袋还是不说话,但老者不在乎,还是一味絮絮叨叨,好像全然不是置身贼窠,而是在和自己的孩子闲话家常。

“那你觉得,这么好的儿子,为父是不是应该为手下这成千上万个兄弟,选个更值得尊崇的继承人呢……嗯?!”

舱房忽然巨震,一船人俱都站立不稳,许是外间浪愈发大了,惊涛拍舷,在海上本属寻常。可哪怕所有人都是纯熟的水手,也一定要装作是力不能胜,而绝非为老者话中忽然凛冽的杀气所惊倒。

只有两人还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依旧端坐,依旧长跪。

“你该知道怎么做。”老人似是终于倦了,挥挥手。“出去吧……你们也都一起。”

男孩如蒙大赦,但临出舱门,老者最后的话语终于还是飘进耳中,阴恻恻如跗骨蛆,冷冰冰如二月雪。

“八月十五,我要看到你的孝心,重瞳儿。”

“记住了吗?八月。十五。”

男孩凝立半晌,还是败给了这份无尽的威压,虽然轻的只有自己听见,但他还是知道,自己终究是没赢过。

“……是”。


层云渐浓,茫茫巨海上庞大的船队随着一声唿哨扬帆起锚,分道扬镳。十八条艨艟巨舰巍峨向东,无数大小不一的航船亦各自星流云散。万点渔火在海天线上寂然黯灭,转眼间便只剩孤零零一条黑漆漆的破船。

“老大……你没事吧?”

越来越多孩子们纷纷从角落里探出脑袋,有的没了手臂,有的毁了容貌,无论哪一个都是一脸与年纪不符的沧桑,那是经年海风与盐霜留下的刻痕,大海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从不在乎它的子民是不是孩子。

被称作老大的男孩终于抬起头,他大步走向最深的舱底,几无白色的眼眶里,四个瞳子中的两个闪着碧油油的光。

一脚踹开烂木门,毫不顾忌唯一的乘客到底在捣鼓什么,男孩一把抓起少女的脖子,单手便把那娇小的身躯举到半空,声色俱厉。

“不杀,不奸,不劫,不掳——我已经全照你说的做了!三个月来我一笔生意都没开张,孩儿们成天就是鱼、鱼、鱼,喉咙眼里都快冒出海腥味了!义父已经动了真怒,再也拖延不得!‘宛渠’的秘宝,什么时候才带我去拿?!”

“快了、快了……就只差一点点。”女孩被抓的几乎喘不上气,“正如我答应过你,只要再完成最后一件事……明月照天之夜,宛渠之国的大门,必定为你敞开。”

“……好!”少年喘了口大气。“可如果你说谎……”

“就去喂鲨鱼。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少女粲然一笑,“我不是白痴,记得住。”


二、


仅仅三个月前,重瞳子还未曾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落到如此地步。


彼时他身为东海巨寇蔽月王最前途无量的义子,年方十六便纵横万顷波涛,刀锋所及,海水为之辟易,声势最壮时麾下数千盗众,隐然不下乃父“樯橹连天,帆索蔽月”之名。

拿云子的十二条船算得了什么?真个打将起来,给自己塞牙缝都不够;区区一箱子金珠宝贝又算得了什么?当年他为义父献上的玉石财帛,轻易便有十倍还多。至于义父最切齿之仇——那陆人狗官的首级?

要不是这家伙从中作梗,自己亦早已为义父双手奉上。

是的,这家伙!

目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他想自己一定愤怒欲狂得令人害怕,除了义父从未有人敢和这样的他对视——只有这家伙,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行若无事得令人不敢等闲视之。

……自从碰上她,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大对头。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本是碧波如镜澄空接海,重瞳子路遇一队官船,“秦”字黑旗迎风猎猎,兵甲如霜枪刃如林。他知道如今神州大地尽归强秦,但那又如何?

秦兵虽强,神州虽大,可这片大海从来不属于地上匍匐攀爬的蝼蚁。

他抽刀长啸,四方唿哨不绝,三千盗众扬帆而起,碧波之上霎时被影影绰绰的船影填满。

“杀光他们,为义父奉上本月的进献,为你们掠取今日的赏格!”

至于自己?重瞳子什么都不会留。他是个言出必践的领袖,出手亦豪阔,是以麾下心悦诚服。

那是一场热血澎湃的好杀,最后一员秦将的脑袋被他高举过顶后一脚踹下船舷时,欢呼的船队中已经不剩一片白帆——它们都早已溅满殷红的血。这份殷红甚至无法以海水洗涤,因为那片海也同样被血与尸骸浸没,宛如传说中的地狱图。

但这也没关系,地狱也是陆上人的地狱。海民不信这个,海民只信风暴。杀戮再多,血也不会迸上天穹,烈阳高悬碧空如洗,海鸥慢悠悠振翅而飞,和平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重瞳子心知秦军兵甲森严大举出海,背后必有图谋,然而这一番劫夺下来,十多条官船里里外外搜了个遍,硬是什么正经东西都没搜出来——别说珍宝玉器,铜钱都没得几贯。带队的军官早给他一刀杀了,连问都没得问——这可如何对得起卖命拼杀的众兄弟?

眼看士气大沮,重瞳子眼珠儿一转,可算有了计较。

“别忙……既然船上一无所有,我们就顺着他们的洋流与路径,到目的地去探一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陆上人的名言。如此兴师动众,岂有无利可图的道理?”

这确然言之成理,于是盗众重又振奋精神,起锚张帆望东而行,接连三日不眠不休,终于望见遥远水天线上隐约现出一座小岛,欢呼声顿时从望哨一路传下甲板,继而传遍了整个船队——所有人都相信自己距离财宝已然近在咫尺。可就在这万众欢欣的当儿,或许真的是天道好还,重瞳子的眼睛忽然莫名剧痛,再抬头看,原来海民的魔鬼也终于从之前浓重至极的血腥深渊中苏醒,爬上海面来索取饕餮的血食。

金乌骤然掩映于黑云之后,海风中的咸味幽幽淡漠下去,清新舒畅到令人不安——这是天地变异的征兆,可大海不比陆地,征兆无可逃避,海民们也无处可逃。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拼了命似的杨帆摇桨冲向那座岛——若要求一丝活命之机,那是唯一的希望。

但希望,终究没有来得及降临。

暗紫色的霹雳利剑般划破黯沉的天幕,隐约映出鬼哭般的愁云,与掩藏其后浓浓淡淡的黑与血红。

重瞳子的心沉下去。

他是领袖,但就如数日前秦兵的领袖在他面前被一刀斩去头颅,大自然的伟力面前,再强横的少年亦不过只是那颗飞落入海的头颅而已。

暴雨倾盆而下,他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大风暴来了。

三千人的盗众也好,上百艘的船团也罢,在狂风骤雨和浊浪怒涛前都是那么渺小,他眼睁睁的看着曾经同甘共苦的伙伴们哭喊着葬身鱼腹,在漆黑污浊的海浪中消隐不见,却什么都做不到,往日威势与繁华犹如一场大梦,忽然清醒过来,身边竟什么也没剩。

当最后一排巨浪化为墙壁打翻他的旗舰,连自己也落入冰冷的海水,他知道他完了——纵然身为海民水性惊人,可在这样激烈的浪涌之下,连鱼儿都要远远退避千丈海底,更何况是人呢?

挣扎也是无用,索性闭目待死。

然而。


简直开玩笑一般,从来暗无天日的千丈之底竟忽的光芒四射,继而声威隆隆,煊赫不输狂风骤雨之下。

重瞳子以为自己疯了,可他既没空揉眼睛也无暇掐手臂,只能在随波逐流中睁大眼睛惊恐的看着,他不是没见过海底,相反对那幽深的黑暗简直过于熟悉,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海底。

说是海,倒更像是传说中的天,坐银河靠霄汉,南天门起高楼瑶池会白玉阶,光影纵横如极夜,金碧辉煌胜人间。他曾从俘虏口中听过,遥远的咸阳,大秦皇帝收天下奇珍异宝,以骊山为阿房宫,瑰丽雄奇远胜天上宫阙,可耳闻不如目见,那阿房宫再如何巍峨,总归出于人手,与这鬼斧神工天地造化,比之何如?

若说只是一座宫殿倒也罢了,那星星点点的光在海下蔓延无边,胜过他记忆中所见这世上最壮大的城,依稀间似有一道半透明的光幕倒扣在城市的天穹上,隔绝了汹涌的海水,隔绝了两个世界。这城市正在震动,仿佛要拔地而起浮上海面。

太荒谬了。重瞳子想,就算是梦,也荒谬的过分。

然而想归想,远在城市之前,深渊中的光反而近了,更近了,近在咫尺……终于,近在眼前,近到触手可及。

并非城市在逼近,也非自己在沉落,就在他面前,闪耀着光芒、晶莹翠绿却足有十丈之高的海螺正从遥远的深渊中冲破起伏不止的水面,激起的滔天巨浪,终于一股脑儿砸晕了本就迷迷糊糊的少年。意识消失前的一瞬,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从晶亮的螺壳中瞥见一张陌生而惊讶的脸。

大概是老天还是嫌他死的太过草率吧?于是赐他这一场荒唐的梦境,供他在黄泉路上不知疲倦,胡思乱想。

……直到醒来。


“不错啊,又活下来一个。”

陌生声音响起的同时,干涸的口唇中尝到了清凉的淡水,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多年历经战阵的习惯立刻强制大脑与身体活跃起来,精芒暴起间一瞬翻身,从不知什么人手中夺过了盛满清水的螺壳。下意识去拔刀,但腰间空空如也,大概不知何时失落——

“是想要这个?”

还是那个声音,奇装异服的怪女孩儿从身后沙滩拔出那柄熟悉的断刃,在手中掂了掂,毫不在乎的扔过来。

重瞳子愕然,却还是接住。那是他的本能。

也同样是这份本能,驱使他甚至都无需开口询问半句,便如大鹫般腾跃而起,在炽热的沙地上三纵两跃,便一把锁紧了女孩的脖颈,还沾着沙砾与少女掌心温度的锋镝重重的嵌入那娇嫩的皮肤之下,压出汩汩流淌的腥甜。

“这么恩将仇报的么?我可是从海啸中救下你的命。”女孩平静的抗议,似是没想到,却又似早在意料中——但那种事以后再慢慢关心也不迟。

“我是海民,海民天生是强盗,不在乎和外人讲什么恩将仇报。”重瞳子强健的力量已经在适才一瞬的激烈活动中回复得七七八八,别说柔弱的女孩,就是训练有素的秦军他亦毫不放在眼里。“现在你是我的俘虏了,怪女人——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还有……还有……”

他开始费尽心思去思索,该怎么向别人描述那荒诞离奇又宛如亲见的梦境,但以自己贫乏的语言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值得庆幸的是,她也根本不需要形容。


“我叫什么不重要。从宛渠国来。‘还有……还有……’——哦,你想问的东西,叫‘沦波舟’。”


三、


“……‘沦波舟’?”

听上去应该是某种航船,譬如义父为之自豪的艨艟,亦或秦军伐山东之木,遍地修造的斗舰。但重瞳子叱咤东海一生,也是头一次听闻这陌生的名字。

世上哪里会有船能在深海中潜航,又长得和大海螺一样?而且最关键的是,那条该死的船现在在哪儿?

刀尖又压得更紧了些,但女孩却仿如不觉,绝口不提此事:“你是海民?便是在海上掳掠而生的盗贼了,那倒是奇怪——世上的盗贼所在多有,怎么轮到你头上,却只剩下些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孩子?真要一心杀掠,何必要如此费事,海民天生都长不大么?”

“住口……!”重瞳子知道她说得对,但自己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连义父都不曾问起,这女人有什么资格!


他当然知道成年人膂力更强,哪个海民不知道?可海民是靠劫掠吃饭的盗贼,不够强便活不下去,所有的孩子都不如大人那么强,他们理应在残酷的大海上悲惨死去。

但可巧,重瞳子自己,亦不过曾是个弱小的孩子,本该如所有其他孩子一样被抛弃而死去,但他不知为何得到义父的青眼,挣扎着活过了最危险的年月。

或许是他真的天赋异禀,又或者果然是义父教导有方,四岁那年他就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深夜,他蜷缩在义父的舱房外瑟瑟发抖,无意中却听到极轻极缓的脚步声,静静迈向义父的大门。毫不犹豫的,他以身为一个孩子更轻捷的脚步悄无声息的绕到身后,攀上高处悬梁,蝙蝠般扑击而下,冰冷的刃口悄然划过刺客的颈项,没有发出丝毫声息,甚至没惊扰义父的安眠。这件事他做得极为出色,也正是从那天起,义父赐以“重瞳”之名,收为义子。

“所以你看,孩子并不一定是柔弱的,只要我们想,也可以杀死大人。”他对义父说。

到今年他十六岁为止,他也一直亲身践行着这一点。杀过多少人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数也数不过来。收罗了多少同伴也记不清了,反正都是些要被抛弃、没人在乎的孩子,大海上所有的孩子们都知道要入他麾下才能得到庇荫,不知不觉便这样啸聚了数千之众。

至于孩子们长大之后还会不会忠诚?他自己也不知道,毕竟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部属活到比自己更年长。

又或许正因如此,他虽杀伐惨酷,却从不对孩子下手。

对海人同伴自然如此,哪怕是不共戴天的陆人,唯独这忌讳他也一直坚守。义父纵然心底不悦,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一番道理:海民无根,更不可竭泽而渔,要让陆人的孩子们活着长大,海民才有得可抢。

然而说来说去,诸般大道理讲破了天,其实亦不过终究是心底那一点绝不可承认的恻隐吧?

再凶蛮坚硬的心,终究有些不可与人道的柔软之处。

……但这些过往,丝毫没必要向这女人解释。

无论她是不是救过自己,无论她的面孔是否同记忆中一瞬模糊的印象莫名熟稔——所有这些都丝毫不重要。对纵横海上的贼寇而言,能留她一条性命,便足以作为最大的报偿。


重瞳子花了三天时间在荒岛上收拢败兵,其实根本没几个可收拢的,他迄今为止的基业已随着那一场暴风烟消云散,若非潮水将唯一一条残破的海船冲上滩涂,他们甚至这一生都只能坐困孤岛。

但光有这些,要活下去还是远远不够的。

海民的世界有多残酷,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做大”就像滚雪球,如今英雄末路,失去了全部实力和利用价值,很快他们这些捡回条性命的孩子就会被海民中习以为常的倾轧所淹没杀害,甚至连义父也只会冷眼旁观。

要避免这最坏的结局,就算是荒唐的梦中人,也非得依靠不可了。

“我不管你是沦波舟也好什么别的也好——!我看到你有一条船……一条可怕的大船,可以像海螺般游过海底。我还看到你来自沉眠海下的城,那城市光明璀璨,遍地宝藏……那就是‘宛渠’?”

“……所以?”或许是感受到脖颈间刀尖的颤栗,女孩没有否认,只是问他,“你要如何?”

“我要活下去,和我仅剩的同伴,我们都要活下去。”重瞳子收刀,重又插回腰间,“那些金闪闪的宝藏,偷也好抢也罢,我要以此平息义父的怒火。如果你帮我,也有你一份;如果你拒绝,就去喂鲨鱼。”

女孩笑起来。

这反应出乎重瞳子的意料,他杀过许多人,男的女的都很多,没人会在这时候笑。他们通常涕泪交加哀求活命,不然也不过破口大骂而已。

“有什么好笑的?!”他忍不住要她住口,四个瞳子中足有一半,一个比一个泛起更凶的血色。

“你早没了船队与部下,就只剩下这几十个孩子和一条破船。”女孩笑道,“有了秘宝又如何?献上秘宝之后,你对‘义父’还有什么用?”

重瞳子知道她说得对,但这话不该由她说——该死的,这女人真是迄今为止最令他生气的俘虏。

“但是没关系,秘宝那种东西,想要就给你好了。沦波舟也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我自己。如何?”

重瞳子觉得自己的呼吸不可避免的急促起来,贪婪的本性在血液中鼓荡,他的目光开始不觉在女孩脸上身体上无礼的逡巡:“……当真?”

“只要你从今开始,都按我说的做。”女孩点点头,笑的更加畅快,“不必那么躲躲闪闪,想看就尽管看,谁身上也不会少块肉。”


十六年了,还是头一次,年纪轻轻便扬名东海的巨寇,被海风与阳光晒成黝黑的脸膛上,默默一红。


四、


三天之后,小船终于重新扬帆,踉踉跄跄的踏上了归还之途。

重瞳子失去了近乎所有伙伴,底仓却多了一名新住客。这住客真是彻底让他和他的海民同伴们猜想不透,如果此前的梦境是荒谬,这女人的存在与反应,处处都写满了“不可理喻”。


“老大……我觉得这女人不大对头。”

某日黄昏,探头探脑的孩子悄悄从帆索上爬下,和默立船首的领袖咬起耳朵,他却不知道重瞳子在心底已经不知叹了多少口气——算上这位,同一句话他今天已经是第八次听到。

“……这次又是什么啊?”

太阳穴突突的跳,少年按了按鼻骨,开始觉得自己死中求活答应那女人的条件是不是个错误。

“吃的啊,吃的!”

原来这孩子素来快手快脚,登桅瞭望之余便也去厨房帮忙,将粗劣的饭食送去底仓。“可我每次去,上次的食物都原封不动……这女的,难道真是餐风饮露的仙人?”

“真要餐风饮露也得把她放上甲板再说,底仓里除了老鼠和烂木头没东西给她修仙。别大惊小怪,干你的活儿去!”

额头上吃了一栗暴的孩子哼哼唧唧的走了,但重瞳子心底的疑惑终于已经重的无以复加。

一见这女人他就知道对方很奇怪了,这一路行来,却没想到竟如此奇怪。

她现身海上却皮肤白皙全然未染风霜,日日幽禁船底却行若无事全不在意——那儿污浊的空气,就连自己也忍不了一个时辰。

好吧,如今连吃食也不用,实在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怪人毕竟是怪人,总不能是嫌弃食物太差吧?

他摇摇头清空脑子,忽然觉得这或许也有道理,自从逃得性命至今,岛上收集的野草野果和些许活物早已吃完,还能充饥的便只有每日下网捕的鱼鲜。别说那女人,连自己和其他同伴们,也早已腻味。

这许久航行,差不多也已回归大陆近海,也该是时候静极思动……做回老本行了。

便在此刻,才刚被自己赶回桅顶的孩子激动的声音遥遥传下:“船、是船!看啊,是陆人的航船!”

啊,对啊,这种热血澎湃的感觉是如此舒畅,足以祛除积累至今的懒散疲沓。

重瞳子嘴角轻撇,露出久违垂涎欲滴的笑容来。

拔刀在手,长声呼啸!

“兄弟们,该开张——唔!”

鬼知道句尾的呼号怎么就突然给呛回了喉咙里,重瞳子惊怒交集,竟是那女孩不知何时从底舱溜上甲板,悄无声息的从身后捂住他的嘴巴。

刚刚那抱怨送饭的臭小子居然忘了关门——晚上就把他脑袋泡海水里清醒十次!

但惊怒交集也没用,全船伙伴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可往哪儿搁!

和这比起来,这女人哪儿来的本事悄悄到自己背后,倒是以后再想也不迟。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女孩缓缓松脱重瞳子的口唇,“想要秘宝,就按我说的做——现在收起你的刀,管好你的人,离那条船远远的。”

“你做……”

“梦”字还没出口,女孩已飘然转身来到少年跟前,直直逼视愤怒欲狂的他,“一条船和一座城,你选哪个?”

“……你!”咬牙切齿,手指捏的咔咔作响。

“要反悔?要我喂鲨鱼?”女孩笑笑,“请啊?跳左舷还是右舷?”

“……够了!住口!”

少年气极,一刀插进甲板,深及刀颚:“……且听你一次!”他转身要走,却又被拉住衣袖,“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你离那条船远远的,可没说就这么完事啊。跟上去,你会知道我究竟救了谁。”

操帆手和舵手同时望向首领,重瞳子略一思索:“……照她说的做!我倒要看看,装神弄鬼之余,你还是何方神圣。”

无疑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他知道自己的威望已经大受打击。同伴们是跟从自己而聚集,不是为了个莫名其妙就必须言听计从的女人。但不知为何,连他自己也好奇心起——或许是直觉?

他忽然觉得,或许这女人没在吹牛皮。


小船在浪涌中小心的隐藏着身形,远方的航船没有注意到身后缀了条尾巴,一路大摇大摆兜了个巨大的圈子,终于泊入一座海湾,收帆过夜。

“可以凑近点了。”那女人说。

于是他们便在夜幕星辰的微光下凑近,拍案的浪涛隐藏了窸窣船行之声,拐过巨大岩礁的阻碍,海湾终于被尽收眼底。

重瞳子不禁打了个寒噤。所有人也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儿安静沉默的没有一丝渔火,可恰巧皎洁的明月给了海民们足够多的光——多到远远便能瞥见,那儿影影绰绰不知锚泊了多少条望不到边的军船。

“竟然是诱饵……陆民哪来的这许多大船……”重瞳子喃喃自语。

“还记得风暴之前你们做了什么吗?”她幽幽的道,“那只在你屠刀下染红海面的船队,本该奉上谕顺流而东,于风暴前一日在他们航路的尽头奔赴我的召唤——我会给他们看宛渠国,看沦波舟,看你所曾见到的一切。他们会惊讶惶恐,为之折服,并引我……但在这之前你杀了他们,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了。浮槎溃灭于海,始皇为之震怒,尽伐九州之木,船台盈山东之野——那个男人在大陆上已经没有敌手,现在要对付你们这些激怒他的漂泊海民了。区区孤身一船苟延残喘的你,杀得尽这威武大军吗?”

众皆默然。下缆扬帆,悄然而去。


行舟海上,漫无际涯。重瞳子得了警示,不敢再浪荡托大,难得谨小慎微起来。可每当他瞅住机会决意动手前,总会被那女人阻止。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个月来次次如此,他的耐心终于消磨到极限。

“够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那不过是条寻常海鳅商船,周边五十里内我在桅顶看得一清二楚,没一点儿埋伏!我怎么就不能动手了?”

女孩静静的看着他,不知为何他觉得那表情很哀伤,然而究竟是哪里哀伤,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非得动手不可?非得抢劫杀戮不可?哪怕他们是你义父口中的‘陆民’?海民与陆民,究竟又有哪里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当然是全都不一样。就像义父所说,天差地远宛如人与鱼鳖。

重瞳子对这套话术早就熟极而流——他非得比任何人都坚信不可。如果连自己都迷惘,又该如何统辖万千部属?

信也得信,不信,也必须强迫自己相信。

可不知为何,此刻却忽然说不出口——这女人虽来自海底,可恐怕并非海民吧?这样视之如鱼鳖,她大约会伤心。

重瞳子才不怕一个俘虏伤心,可他如今失了部属,宛渠的秘宝是借以翻身的唯一指望……啧。

只好硬生生闭嘴。

“记住哦,还想要秘宝的话,从今日起便得不杀,不奸,不劫,不掳。”

“什么?!那要我们怎么过活?喝西北风?!”

“你不是大头领么?这点小事,自己想办法。”女孩飘然而去,只剩重瞳子一人背靠桅杆,颓然坐倒。

不要以为我要求着你就欺人太甚啊……死女人。

但他还来不及诅咒更多,遥远的海尽头,忽然腾起了浓重的烟柱,立刻让他从迷惘中惊出一身冷汗,彻底清醒过来。

只有艨艟厚重又广阔的甲板上才敢烧起如此壮大的烟火而不怕被波及,那是义父每三月召集部下的海烽烟。


……哪怕仅剩孤帆只影,蔽月王索贡之日,任谁也不敢缺席。


五、


从冗长的回忆中醒过神来,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重瞳子,你这次可来迟了啊……不但来迟还两手空空,不但两手空空还全军覆没……要为父怎么说你好呢?”

义父如此喟叹时他不敢还口,甚至不敢抬头。其他魁首进献的贡品在房间里堆积如山金光晃眼,在海民的规则里,义父能留下他一条性命已是莫大宽宥。

正如意料中,当他好不容易驱使这条吭哧带喘的小船赶赴谒见那老人,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狼狈毫不掩饰的狂笑不止。

有人笑他百舸争流风光不剩分毫,有人笑他麾下千百人众只余孑然一身,还有人笑他英雄气短,再没了昔日一争雄长的睥睨气,他都默默忍下来——他只有忍下来,因为现在的自己再不能如往日肆意开衅,在座所有头目都能用这个理由轻易碾碎自己仅存的伙伴与船——毫无疑问,他们早就想这么做。

只有一个最该笑的人却没笑。

才刚刚在义父口中稳压自己一头,出尽风头的十四岁男孩。他的弟弟。

拿云子仰着头看他,脸上静静的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却越飘越远,依稀停在遥远的天穹夜幕下——那儿停着重瞳子如今全副身家。

“哥哥,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义父会对你很失望的。”

“用不着你管。”

“但我却还是相信你……哥哥毕竟是哥哥,一定能绝境逢生的。我闻得到你身上不服输的味道……啊,那是海潮深处的味道。清新,瑰丽,真令人想要握在手中啊。”

拿云子笑起来,漫无目的的望着漆黑一团的海面,边笑边走远了。

重瞳子不知为何背脊一凉,明明远方的大海在夜幕下漆黑如墨,却总觉得这看不出深浅的男孩,仿佛能看穿黑暗,甚至能刺破最深的雾霭与层层木板,攫住那女人隐藏在底仓的身影。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虽然那女人说得好听,可什么“最后一件事”啊?三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抢船,要杀人!劫掠财富,收罗同伴!不然,就算下月今日义父仍手下留情,其他海民首领也不会忌惮吞没他小小的势力。


他如此下定决心并暗藏心底,再没闲心理会那女人,一回舱房上便传令一路向西。山东膏腴之地不久便遥遥在望,他开始舔舐手中的刀与唇边沁出的血。

以他此时之力也就只能劫掠小小渔村,于是他挑中了最近的那一个,悄悄吩咐伙伴逶迤行去。他想那女人一定会阻止自己但这次他才不要再听,但说也奇怪,那天自己怒气勃发后,似乎已很久没在船上见到她。

“那女人在哪儿?”终于忍不住,他拦住平日送饭去底舱的孩子。

“一直待在船下,好像在捣鼓什么东西,成日价废寝忘食的。老大要去看看她搞什么名堂?”

……难道她是真的在准备履行自己的承诺?

“不,不必。快做好准备,我们要登陆了……太久没有动刀,都快忘了杀人的架势。”

这样正好,还省得那女人罗唣。待她反应过来,生米已成熟饭——反正这家伙命悬己手,谅她不敢不奉上宛渠之秘。

于是这一晚小船悄悄靠近陆地,在黑暗中下锚。所有人都摩拳擦掌着预备睡了个好觉,今晚一个守夜的都不留——等次晨旭日跃出海面,他们便要久违的冲进村子掳掠财货。

却万万没想到。


“……你们是谁?”

稚嫩的惊呼骤然响起,十六岁的贼酋一惊回首,手中的锚链不知该不该放下——那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男孩抓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挡在身前,好像那对蟹钳能当武器。瑟缩的女孩埋首伙伴身后,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不肯闭上,惊恐的盯着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老大?”远远的,伙伴发出探询的呼唤,重瞳子知道大伙儿的手都默默背在身后,握住了刀柄。

他素来不杀小孩,但若真个放跑,这场袭击便要毁于一旦。

大伙儿都在看着他,等待着。

点头,还是摇头?

一瞬。他咽下口唾沫。

“去和你们的爹娘说,海寇在山后的丘陵埋下宝藏,连夜去挖,定是一笔横财——好好找。最好找上三天三夜都别回来。”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带着女孩连滚带爬的跑走了。无论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偶然遇见的陌生人至少没拔出腰间明晃晃的刀。

“老大……大人猜出我们的意思,会带着细软跑走吧?”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

“他们总不能把家搬空了。回去睡觉!我们如今势单力孤死伤不起,能吓跑的,就不必非杀不可,大着胆子留下自寻死路的,也不必客气。”

伙伴应命而去,重瞳子自己却暗暗叹了口气。

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啊,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呢?

眼睛又丝丝缕缕隐痛起来,最近连遭大变,或许这铁打的身子也终究落下病根了吧。


次晨。

重瞳子是被急匆匆的伙伴从睡眠中惊醒的,太阳还沉在地平线下,水波中不过泛着些许金红的折光。可这光却不是来自日出的衍散,而是不远处冲天的火舌。

瞄上村子的海民不止重瞳子一个,对方人手充足不必虚张声势,趁着天黑便做完了活计,早已迎风扬帆,去得远了。

重瞳子怔怔站上海滨最高的礁石,他在火舌掩映之下又看到了那两个孩子,原来分别后他们尚未到家海贼便已寇掠而至,提心吊胆的藏了一整晚,早已无家可归,除了嘶声裂肺的哭什么都做不了。

“很熟悉的情景,不是吗?”

不知什么时候,底舱的女孩儿默默来到他身边。“和你收罗这些部下的时候一样吧?海民没有村子只有船,可火并厮杀中船只一样会被烧毁,失去父母的孩子们也一样会哀哭——你给了部下们一条生路,为何不收留他们?”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海民,他们是陆人。”

“如果陆地上有种东西看着像海民,说起话来像海民,走起路来也像海民——那他就是‘海民’。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和自己是不同的呢?醒醒吧,那只是不愿直面杀戮,逃避责任所愿意去相信的无稽之谈罢了……从来就没有过海民与陆人之分,孩子就是孩子,杀戮就是杀戮。你可以爱自己的部下,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们?”

“你还有完没完?!说好的只剩最后一件事就为我奉上宛渠之宝呢?!”

重瞳子不想再讨论关于孩子的话题,累计至今的不满再也无法遏制。这女人总是给他无法实现的画饼,就算救过他的命也……

“我有完。我已经完了。”

女孩静静的看着忿怒的海酋:“这就陪我去完成最后一件事吧?事成之后,答允的一切便尽属于你。”

重瞳子怔忪了,这反应还真出乎意料:“什么事?”


“下船登陆,前赴咸阳……觐见‘始皇’。这原本便是我注定的命运,若非你半路杀出,我早该完成它。”


六、


重瞳子自忖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

海民常年生长海上以船为家,却并不避讳登陆上岸——对他们而言这平凡的就像猎人进山,农夫下田,不过是采收一茬茬食物与财富的必要活动罢了。当然,他们的“采收”显得更加暴力些,但大多数海民都觉得陆人是杀不完的,他们就像野草般春风吹又生。如重瞳子这样至少不铲草除根的,已是难得的手下留情。

但深入千里之外的陆上之都——咸阳,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之外。

“你在跟我开玩笑么?”他问。

“不再渴望宛渠的秘宝么?”女孩反问。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只有海风萧瑟,和远远的两个孩子益发锥心刺骨的哭。

于是次日成行。

临去前重瞳子招呼部下暂且收留下无依无靠的小兄妹,抚养便是,不许多问。

“乖。”古怪的女人吃吃笑,黑着脸的男孩绑好刀:“上路!我还赶着早点回来。”


这是重瞳子头一次在陆上跋涉如此之远,这一路山川锦绣阡陌纵横,江河湖泊人烟稠密,鸡犬相闻于院,商贾游人于野,端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梦中光景。

这一路西去,登州,东莱,临淄,函谷,初时尚且满心戒备,可越是去得远,出乎意料的,心境居然越是放松。

彼时战国乱局已逝,强秦混一宇内,统合神州。固然有徭役之苦赋税之重,可比之天下诸侯互相攻伐厮杀终归平和得多。重瞳子时常会看着无忧无虑的孩童呆呆出神,每当这时他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和麾下的伙伴们——攻伐厮杀对他们而言却早已是深入骨髓的常态,他虽然从不乐见同伴倾轧,可在义父麾下所见所闻,海民之间素来都是如此,掳掠陆人时更是如此。实在早已麻木不仁。但如今亲眼所见,原来世间广大,芸芸众生都有安静和平的活法。

有时候见这怪人盯着自己瞧看不止,孩子们也会好奇的围上来反而盯着他看——毕竟世间少有重瞳之人,任哪个孩子也要为他的四枚瞳孔啧啧称奇。

可除此以外,他有太多太多的机会不得不与陆人们朝夕相处,大人也好,小孩也罢,无论他愿不愿意,终究被逼的再没了逃避的角落,终究不得不承认这件本就理所当然的事:

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正在逐渐崩塌。

或者说,其实本就从没竖立起来过——可他与自己的同伴们既然掳掠为生,便只得假装相信着自己与掠杀的陆人并非同类,以求得良心之安。

“亲眼看一看,其实远远胜过多少干巴巴的大道理。杀伐果决的海民大首领,你说是么?”偶尔她会这么问他,初时他还抗辩,但终究无以反驳。

许多事情啊,其实是不能深想的,越是不思考,越是才心安。

海民。陆人。

义父。自己。女孩。

谁对谁错。纷繁杂乱。矛盾种种。

到底要相信什么?到底要朝向何方?

就这么愈发心事重重着,崤函之固亦轰然洞开。

三千里秦川尽头,骊山之麓,天下之都。他下意识举目向西,遥远的地平线上,正有无数烽火一道接一道的在长城的山峦上亮起,彷如一条蛰伏已久的巨龙,正盘蜷其自己伟岸的身躯,等待着渺小的自己自投罗网。

咸阳,到了。


重瞳子并不知道那女孩究竟与执掌天下权柄的皇帝谈论了什么,赠与了什么,又争执了什么。和女孩不同,他看上去太像一个战士,卫兵不允许他这样危险的存在接近皇帝身边。他在外间从白日等到深夜,又从深夜等到白日,不眠不休无日无夜,当终于从那宫殿中等到少女出现时,又是一个日上三竿。

“‘最后一件事’——你所谓注定的‘命运’,可算完成了?”他问。

她点头,看上去疲累已极:“是。无论结果如何,我已经完成了。”

重瞳子也点头。“很好,那是不是该履行你的诺言了?”

“确然如此。”少女微微一笑,“那么就保护我回去海上吧——当做是报答我救你的那条命。”

幽深的宫阙中一句句唱响始皇迟来的命令,不许远道而来的“客人”就此逃脱——“留下他们,厚加款待。不论死活。”

“……原来到头来,竟是粧蚀本生意。”

少年啐一口,注视愈来愈多正在接近的顶盔掼甲秦兵,苦笑着将少女背在背上,久违的拔出了刀。

看来这一路上,这女人想让我看的东西都看完了,想让我听的话,也都旁敲侧击着说完了。

那么,是时候该回家了。


七、


三个月期限转瞬即至,蔽月王煊赫的海烽火即将再一次熊熊点燃于水天彼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小小的航船紧赶慢赶,终于乘着即将变向的季风与海流,再一次来到了那片久违的海域。

“老……老大!桅顶的哥哥说,我们已经到啦!”

颤巍巍的童音里还带着一丝害怕,可小女孩至少已能直视重瞳子那对有些儿吓人的眼睛。

“很好。”他对小女孩儿笑笑,“辛苦了。”

身上遍布的伤痕迄今尚未完全恢复,但时间不等人,宛渠的秘宝……已无暇再拖延下去。

一路躲着天下秦军围追堵截奔波万里,险象环生处有之,得蒙援手处有之,危急存亡时有之,苟延残喘时亦有之,但最后的最后,终于还是完成自己的承诺,带着那女人逃出生天,回到了熟悉的大海上。

小兄妹是陆人这件事大伙儿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许久时间已经足够所有人意识到他俩和其他孩子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并无区分彼此的必要——反正大伙儿都无家可归。

历经种种,此时的自己所思所想,大概也已经与曾经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匪首截然不同。但无论日后要走向何等道路,重瞳子知道,至少现在,他东山再起的时刻——终于到了

怪女孩再无推脱之意,宛渠的秘宝……就近在眼前。

“准备好了么?”她站在船舷边,海风把一头长发吹得凌风飞展,女孩笑起来一跃入水,“如我所承诺,宛渠之门为你而开。”

重瞳子口衔腰刀紧随其后,把最后的反驳无言的带进水中。

金乌沉落,明月照天。

宛渠国的万丈灯火轰然大亮,星星点点的光冲破幽深的海面,恍惚间犹如星空倒挂,足以与银河争辉。

可或许是这光着实太亮太煊赫,无论海鸥还是鲨鱼都猛然惊醒,有意无意的,不由自主的,趋之若鹜而来。


茫茫深海之下,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幅景象。

“你这家伙,究竟……?!”

不怪重瞳子屏不住气惊呼出声,他一个猛子扎下海底,本该循着少女的痕迹跟随而下,目力所及却早没了那家伙的影子。再要看是,海底辉煌的灯火之中,曾经一面之缘的巨影重又浮现,他终于再也无从保持冷静。

又一次的,他看到了。

宛如梦幻般闪耀着光芒、晶莹翠绿却足有十丈之高的海螺温柔的将他吞入腹内。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惊讶不已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可以正常呼吸。

“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女孩的笑声响彻耳际:“元〇七九号智能潜水器——你也可以叫我‘沦波舟’。”

没有留给他去惊讶这个答案的荒谬,明明之前已经思索过无数种可能——诸如这条碧螺舟是那女人身怀的宝物,以诸如须弥芥子般的传说不知悄然藏在身边何处;又或者是她在海底饲育的精怪异兽之属,闻听召唤便苏醒而来。但不知怎的,就算女孩就是那条船本身,似乎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碧绿空灵的螺壳隔绝了少年与海水,缓缓下沉又缓缓前进,海底的光芒愈发煊赫辉煌,在半扣着的透明天幕之下重重散射,让那城中亮如白昼。

螺壳悄然前行,毫无滞涩的穿过天幕——并没有任何“门”似的东西,仿佛海水与空间泾渭分明的区隔本就理所应当。这仍然荒谬,但重瞳子已经没余裕为之惊叹。

他从螺舟中缓缓踱步而出,脚下的每一步都站不稳——这并非无力,过多的惊讶已经凝聚为恐惧令他双足颤抖,曾经杀伐果决的贼酋忽然觉得自己所知的整个世界在此刻所见之物前竟如此微不足道。

和在陆上游历时的感慨不同,本能告诉他这座城的伟力远超自己所能想象。他的眼睛又痛起来,重瞳中足有一半开始在眼眶中激烈的跳动,直到少女的手温柔拂过面庞遮住视线,才悄然安抚下这份不知何来的狂躁。

“欢迎你终于回到家乡,最后一个宛渠民。”


随着话音寥落,少女抽回遮挡视线的手掌,少年的世界忽然恍如梦境。

原本光明却死寂的城市忽的熙攘鲜活起来,无数淡薄的人影充溢其中行走谈笑,女孩引着他在城市的街巷中穿行。

“是个很好的地方吧?我们在这儿衣食无愁无忧无虑。可或许是太过无忧无虑,我们繁衍滋长得越来越多,宛渠国太小,已经容不下所有人。于是我们分裂争吵,有些人坚持不离不弃,另一些决意离乡背井去找新的家园——前者斥后者为叛逆,后者斥前者为腐朽。愈来愈多彼此的厌恶与恶意让我们堕落,终于陷入彼此倾轧杀戮的窘境而遭遇浩劫——那种世界有多血腥,如今的你一定比我更明白。”

重瞳子无言。他想起海民,想起义父……刀口舔血,从来便是人生常态。

“城市终于在无尽纷争中迎来末日,只有少数幸存者得以逃离,可就算苟延残喘着活下来,曾经发达的文明也终究在颠沛流离中被遗忘。以死亡与时光为代价,幸存者们终于重新适应了原始生活各自繁衍下来,有些长久泛舟海上自称海民,另一些则踏上大地,如今自称大秦。虽然还有极少数遗民仍旧坚守在这座空荡无人的死城中,但随着分裂动荡中懂得维修设备乃至生产新零件的同伴死的死逃的逃,遗民繁衍所需要的安全分娩设备与人工养育设施连最低限度都无法再维持下去。仅存的最后一点备品也终于被时光消耗殆尽,自然受孕生殖对遗民们的风险已经等同自杀。故土难离的他们在无可奈何迈向灭亡结局的过程中,终于醒悟曾经自相倾轧的荒唐,为了记取这份教训,用仅存的最后一条沦波舟把侥幸存活的最后一个婴儿送出这座凋零死城前,在他眼中植入了‘记录者之瞳’——那是足以穿越时光迷雾目睹过往辉煌与毁灭的眼睛。当他有朝一日重回故土,便能看尽曾经的繁华与衰败——他将是宛渠国活着的墓碑。完成任务后,沦波舟也回到海底陷入沉眠,静待大地上的纷争最终平息。那时它将重新苏醒,将电脑中枢内迄今为止所积累的知识交付新的天下之王,以待宛渠之复兴。”

重瞳子怔忪无言。

在聆听这份过往的同时,他眼中的城市也仿佛被安上变速齿轮,辉煌衰朽沧海桑田,曾经活过的人影渐渐消散无踪,只剩空荡荡的死城。

“所以,十六年前将我送上海面,被‘义父’收养的‘最后一条沦波舟’,就是你……?”

“不错。”

“海民与陆人果然系出同源,义父却说我们截然不同,也不过是借以心安理得的骗局……?”

“不假。”

“而你远道而去谒见秦皇,亦是为了这个任务……”

“的确。”少女笑得伤感,“然而很遗憾,这最重要的任务终究以失败告终。始皇对消弭纷争的兴趣远远敌不过对不朽的渴望——他更执着于把我囚禁在骊山的宫殿甚至陵墓中,从我的知识中榨取并不存在的永生。”

少年喃喃自语:“那我所渴求的,宛渠的‘秘宝’……”

作为沦波舟虚拟人格的女孩微笑着,那是从肩负的沉重任务中终于解脱的舒畅——她“注定的命运”,至此终于圆满落幕。

“……宛渠至今唯一留存的秘宝,就是你啊。”


少年忽然一阵晕眩,瞳中幻影骤然消失,这晕眩不再是来自过去的束缚,那是隐约由海面传来的无数震动与惊叫。一惊抬头,远远的海面上已然隐现遮天蔽日的船底阴影,他这才想起自己身在海下,根本不可能看到义父的海烽烟。

三个月大限已到,再度失望的蔽月王,终于要来拿他的人头了。


八、


“老大,老大!你可算回来了!”


重又从波涛中探出脑袋,适才的光景犹如幻梦,同伴们惶急的面孔一下又将重瞳子拉回了现实中。

然而这现实却也同样荒诞无稽,他举目远望,预想中的海烽烟并不见踪影,海天相接处确然船影连天,却不是义父威震东海的十八艘艨艟巨舰。

漆黑的船,漆黑的帆,漆黑的旗帜,以及满船兵将漆黑的甲胄。唯一亮丽的颜色,只有气质上醒目的皂白篆字——“秦”。

秦……?!

他恍然明白,这支船队他曾见过的——它们曾以遮天蔽日的桅杆填满了一整座海湾,放诱饵等着如自己这般的海民贼寇飞蛾扑火般上钩。

但却未曾想到,曾见过的、熟悉的存在,居然远比想象中还更多。

领先船头处,少年端然守礼,遥遥拱手。

“久违了,亲爱的哥哥。始皇有谕,东海贼寇作乱,挥舟师剿平——这件事我已经完成得差不太多,义父的十八条艨艟也好,其他名为头领实为杂鱼的家伙也罢……如果你乖乖跟我走,少留点血,一定对大家都好。”

拿云子拍拍手,坐舰旗杆上升起一面威风却破烂的旗帜——那是义父的号旗,顺势再往上看,是那个男人惊怒交集、不曾瞑目的浴血头颅,被石灰腌制后的表情,比原本更加扭曲。

“始皇已经答应我,只要称臣咸阳,这片大海便随我统治——这舰队是他送我的厚礼,于情于理,我都该还以报偿——你说对吗,哥哥?”

重瞳子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年幼的弟弟忽然莫名其妙崛起不说,甚至还能拿到东莱郡守的脑袋,以得义父垂青。

公子献头,古来皆有。

既然勾结了始皇的大军,义父的艨艟确然不必再放心上,但又为何独独不肯放过早已没了势力的自己——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他扭头看身后的女孩:“冲着你来的?”

“宛渠后裔的灾难尚未结束,始皇虽然统一天下,却并非仁善之主——这不过是更大动乱前短暂的休憩,或许尚需数十年,真正的和平才能降临。始皇帝想要长生,但他已经太老太昏聩,就算在这里捉到我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了——何况,我可没打算跟着那孩子回去啊。”

她轻轻碰触少年的额头,一阵凉津津的潮湿暖意。原来就算并非同类甚至并非活物,少女的嘴唇仍然柔软润泽。

“再见了……我最后的主人。不要再困于海陆之见而肆意杀伐,重蹈宛渠内争倾轧灭亡之覆辙……”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忽然低落,他一下子听不太清。然而想要一遍复述终究也不可能了。

“等等……!”

重瞳子绝望的伸出手去,可动摇下的挽留是那么无力,他一把抓了个空,指尖只是在手心中攥的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

女孩娇小的身躯倏忽跃入水中,就此不见——果然,从一开始她就从不害怕“喂鲨鱼”的威胁。


骤然起自海底的潮涌掀起重重滔天巨浪,猛的推动重瞳子的小船远远漂离。拿云子旗令挥展,舰队分列如雁阵包抄而来,但沦波舟冲出海面后又骤然下潜,几次三番搅逐风浪下,可怕的漩涡自深渊中张开无尽的巨口,连着海水带着舰队,在风雨和惨叫中,尽情吞噬下全部的大军。

重瞳子却对这一切全然无能为力,只是注视着、注视着,直到那高达十丈的碧绿螺壳在最后一轮翻天搅海的剧烈撕扯中皲裂成无数晶莹的碎片,消隐在横无际涯的海天线后。

他一遍遍回想那细小的嘱托,一遍遍重温又一遍遍思索,终于在彻底风平浪静,天地间已然寂静至极时,想明白了那几个隐约音节里短促又诚挚的祝祷:


……余生且长,好自珍重。


尾声、


东晋王嘉《拾遗记》卷四载: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


然而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就仅此孤证而已了,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轶闻,若非事涉秦皇,便连这一鳞半爪也不会有。无人知晓这寥寥数字究竟是真是谬,亦无人知晓它背后不可见告的秘闻,究竟还有多少。

史家浓墨重彩的春秋巨笔,会兢兢业业记下项王败于垓下乌江自刎,也会记下高祖提剑斩蛇终成大业,会记下满目疮痍的大地终于在兵燹干戈中喘了口气,六国归秦,秦亡于楚,楚汉相争,王侯将相无根无种,英雄如漫天星辰,在乱世烽烟中升起又陨落。

却不会有人去关心,乱世中广大农人无以耕种,流离失所饿殍遍地,就在这兵连祸结之际,遥远东方的海滨忽然传扬起一个真假莫辨的流言,传说东海之中崛起了新的王,开垦出遥远的扶桑仙岛。那里战乱波及不到,人人有吃有穿——只要前往投奔,便有机会活下去。那王为政宽仁,去留听凭自意,不嗜杀戮,不以刑囚,不加阻挠。至于有多少绝望的生民“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东渡去,不复归”,已然永远无人知晓。

或许就只有被那个时代湮没浩淼的秦砖汉瓦还会无言的铭记了,但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也终于无人再能从那份铭记中解读出东海尽头茕茕孑立的王者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经历过什么。

又或许当那对看尽沧桑的重瞳终有一日从无名的坟茔中重见天日时,世人亦并非全无可能重温,遥远的过去曾发生过什么。

总之,那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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