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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耀

梅墨
发表于 2023-03-01 19:34:23

0-0

在冷冽天气,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更加清晰:声音、味道、触感。
塔丽娅醒来后,胸口穿刺伤的痛感比以往更剧烈,心脏也不再跳了;比疼痛范围更大的,是尚且温热的血腥味,不过那显然不是她的——早已干涸的——血。
声音是最后才被塔丽娅察觉的。先是冰冷的心泵起血液的律动;又有一些窸窸窣窣的杂音;最后她听到了除自己之外第二人的、有些试探语气的疑问:“妈妈?”
她顺着声音望去,光明也在此刻回归。直到此时塔丽娅的生命才算完整,才算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具尸体。塔丽娅看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体倒在地上,且有被拖拽的血痕,背上的单薄衣物并不能遮掩狰狞的长刀口,这些地方还向外冒着热气、流出鲜血、昭示死亡。
塔丽娅看到尸体下还遗留有仪式的痕迹,瞬间明白了状况。她的目光触及到声音的主人,那是个穿着棉袄且拥有暗淡金瞳的金发女孩。她和这个破烂腐朽的房间——或许可称之为“家”的地方——是那样格格不入。
“应该是姐姐,好姑娘。”塔丽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温柔。
房间里全是黑,没有点亮灯火,桌子上也不见烛台,反而是大片的热血。透过窗户,她能看见一片的漆黑,以及在空气中乱窜的绯红色流息。
“流星。”
小声说完,塔丽娅“啪”地一下打了个响指,使用了一个奇迹。空气中的流息都向着她聚拢成团,最后迸发出流星般纯白圣洁的耀眼光。然而转瞬即逝,但在这极短瞬间的明亮里,塔丽娅已经将房间的状况尽收眼底。
那个女孩,或者说死者的女儿,并不对刚才刺眼的光明做出反应。只是得到塔丽娅的回答以后仍然站在原地,像怔住了一样。但并未见得她流出泪水,像也不感到母亲逝去的哀伤和悲痛。
“哦、哦……”她说。
塔丽娅走到镜子前,发觉相较自己还活着的白日时,她已经有了不小变化:贵族的金发变成黑色,像火焰烧尽的柴灰;曾是“曦晨”证明的金色瞳也转为灰蓝,不及往日的灵动;身上穿的礼服也失去了光泽,被已经发黑的血液浸染,本应柔软的丝绸触感是那样生硬;至于脸庞,除却更加苍白外并没有大的不同,——仍然是颇具东方人审美的容貌,此时的头发也是漆黑,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东方的小姐了。
房间内忽然传出“咕咕……”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在冰冷天的衬托下竟也显得响亮。
塔丽娅感到奇怪,因为她并不饿。但目光很快锁在那个依旧怔怔发呆的女孩身上。
“咕咕……”
声音正是从她的身上传来。
塔丽娅摸了摸自己衣服的口袋,还剩有两枚罗弟尔金币。但马上就想到自己的这身样子走到外面一定会引起恐慌,胸口穿刺伤的大片血虽已经干透,却仍然有着令人不安的狰狞模样。
“咕咕……”
那声音催促着她,塔丽娅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
——“小姐,”塔丽娅觉得还是这样称呼她好一些,“有没有干净可供换洗的衣服?”
看到她没马上做出回答,塔丽娅立刻又说:“不用担心,我会付钱的。”
“哦,有的,我去给你拿。”这个女孩似乎忘记了自己靠着墙站立,她一转身便撞到了头。
塔丽娅上前拉起女孩沾有鲜血的手:“你带我去吧。”
在盲眼少女的带领下,塔丽娅把这个不大的房子逛了个遍,也从少女的卧室里找到一套衣裙和黑色棉袄,洗净后换上。衣服主人的身材和自己相差不大,还算合身。
“咕咕……”
塔丽娅又听见了饥饿的声音,拉起女孩的手:“我们去吃个饭吧。”
虽然这个家庭不富裕,但是门的润滑却很好,并没有刺耳声发出;塔丽娅一推开门就看到金黄的月挂在夜空,在流息的环绕下蒙上一层绯红。
“这个月的弥撒没有举行么?”塔丽娅有些疑惑,空气里的流息未免太多了,像血雾一样流动。
被她牵着的盲眼少女这次主动开口:“听说凯利格神父将去往河谷担任主教,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因此月弥撒延期了。”
很合理的理由,但在塔丽娅看来,处处有着不合理的地方。身边这个少女身体很健康,除却盲眼的缺陷,几乎算是一个富家小姐,再不济也是中产。
可是她的家……
塔丽娅回头看了一眼屋内,从门口可以直接看到那具惨死的尸体。她还未仔细检查,没有更多的线索,只知道这个女人应该是盲眼女孩的母亲。
塔丽娅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一些:“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塔丽娅·弗格。”
“我叫艾尔·巴德理安!”女孩的语气忽然间欢快起来,——但很快就低沉下去,“我妈妈说,这是黎明的意思……”
“失败了?”塔丽娅冷不丁地问她,“你母亲的复活。”
艾尔的头低得更深了:“是的……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可能那魔法就是虚假的。”
塔丽娅只能握紧她的手,安慰道:“魔法是真的。不然我不可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她又拿起艾尔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那道狰狞的贯穿伤口上:“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艾尔的眼睛瞪大了些,有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早该知道,病死的人是不能被复活的,这是命运。”艾尔像明白了一些事情,语气里满是无助和绝望。
塔丽娅已经牵着她走到了一块站牌下等待马车,听到这句话,塔丽娅立刻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这个已经迷茫无助的少女开口:“不,——你的母亲死于一场意外!”
这个真相中断了艾尔的迷茫,无助和困惑也生生被压下。
“可
——“吱——”
塔丽娅从未想过,木窗也能发出如此刺耳且不详的声音,她看到对面联排房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女人粗暴地撞过来,依靠在窗台上,嘴里发出三个令人惊悚的相同音节:
——“安宁、永恒、死亡!!!”
这声音被风刮碎,在冷冽的天里被传向更远处。
随着三个单词的出声,空气里窜动的巨量流息紊乱起来,遮蔽了这条街的天空;金黄的月染上血色,哪怕是稍显温和的绯红也流血般不详可怖。
塔丽娅再去看天上的月,并不觉得那是月亮,——而是一只睁开的冷漠眼睛。

1-1

艾尔·巴德理安费了不小气力才把母亲尚有余温的尸体拖到指定位置。那里已经提前刻下了能复生死者的法阵。
当她在这个满是血腥和腐朽味道的房子里不断碰壁、磕碰,乃至摔倒时艾尔才明白母亲和许多年前就已经去世的父亲到底把她保护得多好。
——尽管家道中落是早有察觉的,但母亲从未在这个家里发出一声叹息,也从未有过抱怨。对艾尔来说,她的生活相较以往并没有大的变化:依旧温暖的衣服、仍然可口的饭菜。
如果空气里没有朽木的枯死味、耳畔没有邻居令人心烦意乱的争吵,盲眼的艾尔或许永远无法察觉到自己曾经的生活随着自己光明的逝去长久离开了。
哪怕到此时,艾尔比常人更灵敏的感官仍然可以听见死去父亲遗留在记忆里的微弱咳嗽、他将死却仍然强撑的微笑;嗅到他身上的油烟土灰、那股从内向外透发出的腐朽,——这些是母亲再多的善意和谎言也不能掩盖的真相:死亡。
在谎言和善意里生活了十年的艾尔·巴德理安仍然自发寻到了母亲一直拼命掩盖的真相,并理解了祂的含义:那是安宁、静谧,且无意志的永恒。
幼年的艾尔并不能理解这些声音和气味背后的可怖,直到她再敏锐的感官也不能察觉到父亲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除却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到其他的人来佐证。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带着艾尔搬了家,——这件事是直到今天才明确下来。
截止三个小时前,她的记忆里仍然是那座充满愉悦香气的大房子,还是记忆里宽敞整洁且陪伴了自己六年的模样。而过去三个小时里,艾尔·巴德理安在同样的磕磕碰碰里用随手可触及的东西画下她黑暗视野里唯一见光的魔法阵时,她才明白记忆里的房子和父亲一同死去了。
在寒夜里,艾尔猛吸一口气:烟鬼邻居的刺鼻、下水道的恶臭、家里食物的微香、以及母亲身上的浓厚死亡;这黑暗里,艾尔听到的也比光明中更多,——咒骂、殴打、以及若有若无的血液的迸溅,到了最后,甚至是一声尖利且沉默的、却震耳欲聋的惨叫。
她娇小的身子抖动了一下,这竟也让黑夜的冷褪去片刻。妈妈肯定是死了,艾尔想,只是这次再没有哪个人用善意的谎言欺骗她。这个生养她的女人死了没多久,血腥味新鲜,尸体也冒着热气,那种死亡气息也令人心安且恐惧。
艾尔记得,母亲是提着生日蛋糕走进门的,奶油混合着血腥味充盈在她的鼻腔。只是还没等她彻底理解血腥和灰炭味道的共性,母亲的笑就和躯体一同倒在地上了。
这位伟大母亲的女儿甚至在盲眼视界中看到生日蛋糕被尸体压得狼藉一片。
她回想着仍能见光时在教堂中祷告的情景,双手合在胸前;无光的眼眸暗淡,自然也流不出泪。对艾尔来说,此刻的饥饿和悲伤是同等强烈的刺激,只是她有着令人复生的奇迹,或许正因如此,饥饿的刺激才更让人难以忍受罢。
艾尔曾不止一次地在故事里听说:所谓祷告,是有别于奇迹、直接来自神明的魔法;教会里的圣职们对诗的敬畏总是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在艾尔早已暗淡的眼里,奇迹的模样则是一位和她年龄相仿的美丽少女。
当那个少女身穿羽毛制成的奇异礼服现身,以红与白的色彩重新点亮艾尔的黑暗视野的时候,——那无疑就是奇迹本身。
双手紧握母亲十四岁生日时送给她的项链,艾尔·巴德理安的声音忽然间激昂起来,用一种吟唱般的语调,高诵神明的故事、同样也是奇迹的本身:

“我又见——
那无名者从雾中来;
且有人之善背负在她身上、
那正是永死而未眠的曦晨!
其光已渐熄,
而火则永得燃烧!”

奇迹本身赐予的,自然是高于奇迹的;那祈祷的魔法逆转生死的神效,黑暗视野中所见的少女也曾亲自展示过。
艾尔的视界在坠入黑暗后,第二次出现了别的东西:她看见纯粹的黑暗蠕动着,一股冰冷的伟大意志复苏,同时出现的还有浓雾,这雾就如同在光明里一般清晰;艾尔感到那意志主人的目光向她投来,然而她所见的仍然是黑暗和大雾,——这灰白、没有了界限、且缓缓流动的大雾本身,就已经是奇迹的写照。
在暗与雾里,艾尔听见了轻微的声息,声音的主人无疑是女性,艾尔“听见”她揉了揉眼睛,似乎已经看到她茫然无措地面对从死地回归有名之中的事实。
“妈妈?”艾尔试探着去问。
并没有“哗”的一声,但那雾和暗确实是同潮水一样褪去了,一齐消失的还有灰雾中的伟大意志。
是的,这正是奇迹,将死者从亡魂归处拉回的魔法。从今往后,艾尔不必被母亲欺骗,也不必去欺骗母亲。她们将共同面对这惨淡的生活,活着向前去走,走向艾尔眼所不能见,却充满无限光明的未来。
她听见那个活过来的女人笑笑,紧接着是温柔好听的音色:“应该是姐姐,好姑娘。”
“哦、哦……”
她此时才发现,折磨自己的不仅仅是寒夜的孤独与黑暗的世界,还有以母亲生命为代价的温暖棉袄、以及母亲生前隐匿起来的无数悲伤。
对艾尔来说,此刻的悲痛和饥饿是同样强烈的刺激,只是先前有着死而复生的奇迹,饥饿才更让人难以忍受。
——艾尔·巴德理安的饥饿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自责、悲伤、痛苦,每一项都是比肩饥饿,以至更甚的刺激:或许自己画魔法阵的时候出了差错、而母亲此刻真正无法挽回地死去了、还有失去了母亲后对黑暗未来的迷茫。
她怔在哪里,再听不到声音、再闻不到气味;艾尔在令人沉溺的安宁死亡中,听到永死而未眠的曦晨问她:
“小姐,有没有干净可供换洗的衣服?”

1-2

“那是……什么?”塔丽娅身边,有个怯生生的颤抖声音问她。
她的目光从血月上移开,正视艾尔的眼,又伸手捧住那张沾了血污的脸:“一幕歌剧。这边正路过一个巡演的剧团。”
塔丽娅又看向那扇被撞开的窗,惨叫的妇人仍在抽搐,嘴巴大张着吸入冰冷的空气,并不能再发出自己的声音。塔丽娅看得很清楚,那个妇人此时和一具尸体无异,只是血管仍如蛆虫般扩张,就像她的心脏尚能跳动。
而现在,她也确实是一具尸体了:肉眼可见地腐烂;那恶臭的死亡在冰冷的天里更加刺鼻。不过,哪怕是死去的肉壳,也能孕育出新的生命罢;如果,——生命的萌芽能在出生前幸存的话。
有一个黑影迫近了,它显然是先前的尸体中孕育的,刚出生的它急需补充养分,那倚靠在窗台上不断抽搐且腹部逐渐隆起的温床,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塔丽娅不再去看,牵着艾尔的手继续在肮脏的街道上走。无视了楼上窗台处传来的咀嚼声和野兽的粗重呼吸。
她正想询问附近有没有不错的餐馆,但嘴巴张开发出声音的前一刻——
“轰!”
——无疑是一束光,有电的鸣响,从街道深处的黑暗里窜出,贯穿了此前的那道窗。
“那也是歌剧吗?”艾尔又一次疑问。
“不,”塔丽娅看向那燃起火焰的房子,握紧了艾尔的手,“这是一次审判。”
因雷光的闪爆,流息的窜动更加紊乱,塔丽娅甚至可以听见其中自然而生的韵律;她毫不怀疑,只要稍稍勾一勾手指,就能引燃这巨量的流息,造成难以挽回的破坏。
大火中传出的不仅是焦臭的味道,还有野兽垂死挣扎的呜咽,以及烈焰舔舐尸体时发出的“滋滋”声。
而那束光的来处,有红色亮起,塔丽娅觉得那是一双眼。当红眼主人出现在月光下时,塔丽娅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这是一个浑身漆黑,有着粘稠油状物流淌的人形,在可能是头部的位置亮着红光。
随着它的走动,还有铠甲的碰撞声传出,但看不清它的模样,只是一片黑。这位漆黑的骑士走到火光里时,它的视线紧盯着塔丽娅牵着的艾尔·巴德理安。
一位骑士,是禁卫?还是审问官?并不能从盔甲的样式里得到结果。塔丽娅心里猜测他的身份;并把艾尔护在身后,做好了打一场的准备。
直到此时,漆黑骑士才注意到了塔丽娅·弗格,他一招手,大火中便掠出一把有雷霆环绕的长枪,也同时彻底杀死了烈焰里哀嚎的野兽。
“铮——”
枪尖指向塔丽娅的头,震动而出的鸣响是无言的威胁。
即便是暴露在火光中也不能看清来者样貌,浑身流淌的厚重黑油也不能令其动作缓慢。在没有得到塔丽娅的回应,那把同样漆黑的长枪就化成一道刺眼光,“哧”地一下冲着她来。
“轰!”
塔丽娅立刻滑步避开,马上就听到身后迸出的爆鸣,不用去看,就能知道身后的房子燃起了大火。
她甚至来不及反击,下意识地拉着艾尔躲到一边,这才免去了被召回雷枪贯穿的下场。
塔丽娅没有兵刃,甚至一把匕首也没有,不过一般的武器也显然不能给她提供帮助。她的左手仍然拉着艾尔,右手却已经使用了一个炼成术。
这奇迹和炼金结合的产物聚拢了空气里的流息,一柄极长、呈现虚幻、且流动绯红雾气的直剑被塔丽娅握住。她猛地挥动,在血红流息窜动的缝隙里又一次看到了那把雷枪。
“砰!”
并没有金铁交击,而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
黑色的骑士极快地上前,强力地挥动雷枪;不断击打在直剑上,雷霆也不断闪烁。他看准了塔丽娅此刻的窘迫,也并不在乎应和形体相符的骑士信仰,粗暴地使用力量。
“砰!砰!砰!”
雷枪的速度越来越快——
塔丽娅已退到火场边缘,再有一步,火舌就会沾上她的衣服。
“轰!”
——整座房子都在倒塌,火焰也绽放,发出巨音。
终于,塔丽娅站定,不再一味地防守,因为火势变大,咒术和奇迹可以干涉的不仅只有空气里的流息,还有烈焰!
“轰!”
源于古老年代、猩红暴君们善用的火焰咒术!
——火焰夹杂着流息,还有风的吹动,一个巨大的漩涡把骑士卷了进去,为塔丽娅赢得一些空间。
她立刻使用了一个魔法,将身边的艾尔护佑。此时塔丽娅终于双手持剑,她压下心情,一直支撑防守的右手也不再颤抖,神情冷峻起来。
“砰!”
事实证明她的速度不比黑骑士慢上多少,冲进烈焰的漩涡后,只一击,漆黑的人形便飞出去,撞破了被火焰舔舐的墙。
“砰!砰!砰!”
在古代,极长样式的直剑是穿刺公的兵器,其特殊的构造和诡异的攻击范围令长兵的优势荡然无存。黑骑士只能抵挡,却再不能赢得优势。
“噗!”
塔丽娅皱起眉头,剑传来的反馈让她感到异样。
——“轰!”
她的身后是火的爆鸣,而剑已经贯穿了黑骑士的肩。
没有犹豫,塔丽娅立刻放弃了炼成术的维持,任由组成剑的流息飘散,同时使用了另一个魔法,一层蓝色的魔法小圆盾被握在右手。
下一刻,一束雷光轰鸣着从塔丽娅身后贯穿而来!
“嘭——”
——她飞了出去。
塔丽娅从碳灰里站起身的时候,黑骑士站在大量流息的漩涡里冷冷地注视她,手中雷枪的光芒也越发刺眼。
漆黑骑士又要投掷出那把恐怖的雷枪,可塔丽娅却笑了起来。
——“流星!”
她紧闭双目,且高声吟唱,施展了一个奇迹。
紧接着,
所有的绯红都漩涡般聚集起来,将漆黑的骑士裹在里面,猛地压缩
然后,
“轰!”
绯红的不再有了,而是一声爆鸣!
以及一团极短且无比刺目的耀眼光!
大量流息的燃烧所迸发的光掀起一阵剧烈的风,巨大的火焰也摇摇欲坠,塔丽娅正是此刻睁开眼并使用了一个炼成术。
那把早已消散的,属于穿刺公的长直剑又被她双手持握。
但是光芒消散后,并没有活着的人,同样也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留在那里。
甚至是那把雷霆环绕的长枪。
——都结束了。

1-3

街道的暗影里,塔丽娅终于注意到被忽略的异常:现在仍然是工作的时间,可是街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不只是人,连同一切有声息的活物都消失了;她又看了看因战斗而被破坏的房屋,明显有着提前疏散的迹象。塔丽娅嗅到焦肉的臭味,也看清了野兽的模样,那两只从人诞生的野兽不能再嘶吼,灼烧和雷霆的伤痕密布。
其一遭受审判;其一胎死腹中。
难道那位黑骑士是狩猎深渊的审问官?教会的审判骑士?
如果是这样,街道的死寂倒也能说通:提前疏散人群,审判骑士进入街区猎杀感染深渊、由人诞生的野兽。
可是,他却攻击平民。
那把雷枪震动而出的鸣响,此刻仍然回荡在塔丽娅心间。
“我们回家去吧,家里、家里还有一些粮食。那是妈妈之前留下来的。”
她听见艾尔的声音,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已经显而易见。
当她们再度回到艾尔的家,在战斗中唯一幸存的建筑,当进门的第一眼便是一具母亲的尸体时,塔丽娅终于明白那曾摆在眼前的真相:或许,这位母亲正是被野兽杀死。
可以很容易地猜想到:她本就早被疏散,带到安全的范围,可是为了盲眼的女儿,仍然进入危险区域,最终被食人的野兽盯上,留下致命的贯穿伤。
这位母亲无疑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然而,——必须要处理英雄的遗体了。有的时候,英雄的死亡并不能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结束,塔丽娅觉得必须要征求其亲人的意见。
“你能彻底接受你母亲死亡的事实吗?”
塔丽娅所得到的,是如茫茫黑夜一般的沉默。她能理解,这女孩不久前还尝试死而复生的魔法,也得到反馈。只是唤醒的并非死去的英雄,而是失去光芒的曦晨。面对这样的问题,恐怕是塔丽娅自己都很难得出答案。
“弗格小姐,”盲眼的艾尔·巴德理安却反过来问她,“我妈妈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死去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她是被——
不能这样回答。塔丽娅想。
深吸一口气,让冷空气镇静了思绪,塔丽娅才试探着回答女孩所提问的严肃问题:“你母亲是为了救你、让你活下来才死去的。究其原因,因为你是她的女儿,你流着她的血,——不是这些,我想这是因为:你是她生命中的黎明吧。”
艾尔的眼睛暗淡,没有光芒,自然不可能流出眼泪,——本应如此才对。可是塔丽娅却看到,那双无光的黎明金瞳分明淌下了两行清泪。
“难道黎明竟然是如此悲伤的风景吗?”少女并不理解,因为她早已失去了面对黎明的能力与资格。
塔丽娅再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她走到尸体旁,正想用一个咒术让英雄体面地进入永眠,但很快想法就不得不放下。
那尸体上的狰狞伤口绝非野兽的牙与爪造成,那样的形状与大小,正是一把长枪的杰作。无可争议,那必然是一把有着雷霆环绕的人造之物。
塔丽娅忽然想到一个关键:“有没有人通知你提前离开这片街区?”
“没有。”即便沉浸在悲伤里,少女也给予了曦晨答案。
塔丽娅皱起眉头,使用了一个炼成术,流息凝结的怀表带给她最精准的时间刻度。
“还有三个小时,姑娘,我们动作得快了。”有了决断的曦晨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我们得离开这,在明天,我们需要从外面回来,要记住,我们今天根本不在这里。”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英雄的尸体,很可惜,她只能是一个没能及时撤离的、被深渊的野兽残忍杀害的可悲又可怜的女工。没有人会把她粗糙的手和压成一片的奶油与英雄联系在一起。
塔丽娅帮助艾尔换了衣服,自己也换了一套。此刻的她们似乎不是紧急地撤离,而是外出游玩的两姐妹,服装上的惬意与表情上的警惕格格不入。
“我是塔丽娅·弗格,是你的姐姐,很久之前就嫁出去了,今年回来的时候带你去了别的地方玩。”塔丽娅念了一遍,又重复一遍,把这段说辞教给艾尔,“记住了吗?”
“记住了,姐姐。”艾尔嚼着干粮,话也说不清楚。
曦晨满意地点点头,选定一个方向后,便带着艾尔快速离开了。塔丽娅并没有告诉艾尔关于她母亲的线索,因为蛛丝马迹都指向教会:疑似审判骑士的黑影、深渊的感染、延迟举行的弥撒。
真相的不明晰只是其一,即便艾尔知道所有,也没有任何的办法。而塔丽娅也没想着管这些事,至多将这个可怜的孤儿带去一个修道院,自那以后两人分道扬镳,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可是,她显然低估了英雄的女儿:“刚才的那个人,——和你打了一架的人,就是他杀死了我妈妈对吗?”
并非低估她的智慧,而是艾尔沉浸这悲伤中的时间远远比塔丽娅想象的要短。按曦晨的预设,此时的艾尔仍然是沉默寡言、毫无生气的模样才对。
血红的黄金月亮下,唯有沉默而已,可沉默本身就是最正确、最贴近真相的答案。
“我想要报仇。”艾尔的声音听不出悲伤,完完全全有着冷风的坚韧,“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塔丽娅笑了起来:“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盲眼的少女给出的回答令曦晨感到无法拒绝:“是我复活了你,还记得吗?”
艾尔又不紧不慢地说:“你看,我已经提前支付了报酬。”
注视了那双暗淡金瞳好一会,塔丽娅才意识到背后的含义:眼前的少女和她一样,是同等之物,是无光的曦晨。
但她并不想多管闲事,塔丽娅自己同样背负着需迫切解决的仇恨。于是她说:“我只负责帮你解决仇家,至于怎么找出来,那是你的任务。”
艾尔陷入了沉默。塔丽娅很满意现状,不会咒术、没有奇迹、祷告出错,同时双目失明的艾尔·巴德理安根本不存在找出真凶的哪怕一丝可能。
塔丽娅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前路已经有人拦截,那是一位穿着漆黑铠甲,手握长枪的骑士。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插手这件事,雷亚斯家的曦晨。”

1-4

骑士的铠甲仍然漆黑,却有金属光泽,身上也没了重油的覆盖,气势与压迫较之先前弱了许多。但正是这样显露出理智,并一语道破塔丽娅身份的骑士才更让无光的曦晨忌惮。
“看起来我的人缘还不错。”塔丽娅拉住艾尔,慢慢地后退。
骑士把长枪抗在肩上,语气轻松得就像闲聊:“半年前,我出席了你的葬礼,不过你应该不清楚,——你已经死了。”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又活了过来,不过这不重要,塔丽娅·弗格·雷亚斯小姐,”骑士把长枪抡起来转了一个圆,令人惊悚的雷霆也环绕其上,“重要的是,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插手这件事。”
塔丽娅也针锋相对,讥笑道:“怎么?审判所的黑骑士除了深渊,连普通人也要杀?我本以为你们就算没有骑士精神,也该有自己的信条,看来我以前还是太天真。”
“那么死过一次之后你会更成熟么?”
即便两者目光之间有着头盔的阻碍,塔丽娅仍然能觉察到骑士危险的视线。
“她可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最后劝你一次,滚开!”
“难道你认为曦晨也能沾染深渊?”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塔丽娅忽然明白:他所狩猎的目标正是无光的曦晨。
果不其然,骑士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想:“当然不会,她会比被深渊的兽物更加危险,——你也是曦晨,你不会不知道当你们失去与生俱来的光,成为灰烬的概率有多大。”
“那看来我更得插手这件事,——我现在也是无光的曦晨,哪怕你这次没有动手的想法,难免你回到审判所会泄露我的消息,尤其是,”塔丽娅加重了语气,“消息会传回七都,想想看我那位姐姐会怎么做吧,‘死去的塔丽娅复生了,而且成为了无光的曦晨。’出于各种考量,她都会找到我,然后再杀一次。”
骑士不再说话,而是直接将长枪粗暴地掷出,巨力让空气为之颤栗,发出哀鸣。
然而这雷霆的目标并非两位曦晨,在雷霆绽放后,附近所有的流息都一扫而空。
“我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骑士召回他的长枪,“对付一个擅长使用奇迹的曦晨,前漆黑审问官,我认为要先清楚不稳定因素,比如说……这些易燃易爆物。”
“你的影子也易燃易爆么?”塔丽娅说话的同时,就已经使用了火焰咒术,凭空而现的烈焰被风卷成漩涡,将两个人封闭在内部。
小范围的近身战斗正是塔丽娅所擅长的,与之相对的,魔法和奇迹只是辅助而已。火焰漩涡的封闭环境极为有利,同时把艾尔隔离在外,无形之中也是一种保护。
塔丽娅自觉已经把握战场,可是不能忽视这位审判骑士脚下那并不存在的影子,与之相对,被火光和月亮拉长的塔丽娅的影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的影子不是已经被你杀了么?你不记得了?”骑士嘲讽。
“铮!”
比嘲讽来得更快的是他的长枪!
虽然塔丽娅及时架开攻击,但那残存的力道也让曦晨明白对方的决心和意志。
重新从耳鸣中凝聚精神,塔丽娅使用了一个炼成魔法,凭空抽出一柄长矛。不使用长直剑,因为对方必然清楚了穿刺公成名剑的优劣,有了相应的安排。
“铛铛铛!”
金铁交鸣,不绝于耳,战斗进入白热化,骑士和曦晨缠斗在一起,然而虽然打得激烈,却各有各的谋算,与之相比,兵刃上的较量显得不值一提。
除却一直注意没有影子的黑骑士,塔丽娅也在思考他先前所说的话,想到他狩猎深渊的行径、提前疏散的民众、空无一人的街道、死在家中的女工。
她发现了骑士话语中的漏洞:如果是为了防止无光的曦晨堕落为灰烬,那么为什么要连同她的母亲一起杀死?
更何况,审判所从来没有明确将灰烬列进狩猎目标,哪怕灰烬确实有极大的潜在危险性。狩猎灰烬也从来是审判骑士们的个人行为。
“轰!”
又一次对拼,雷霆和烈焰的爆鸣使得火焰围墙有短暂的静止,塔丽娅和骑士各自在战场两端站定。
“看起来,你并不是为了提前除掉可能带来危险的灰烬。尤其是成为灰烬之前,艾尔没有任何的魔法学习经历,她甚至连一个简单的祷告都不会。”塔丽娅微眯眼眸,逼视对方。
但是骑士早有自己的应对:“你错了,雷亚斯家的曦晨,即便不会祷告、没有奇迹、不懂咒术,她也仍然成功复活了你,一位有着奇迹之心的强大曦晨。这足以证明,——她有极大的天赋,成为灰烬后也会带来更大的危险。”
“你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这就需要作为前漆黑审问官的你自己判断了。”骑士又抬头指了指天空,“今天的天气不怎么样啊,你看,这片云遮住了月亮,也掩盖了诗的……”
塔丽娅脑中忽然警铃大作,她意识到对方已经发动了攻势,只是一瞬间,塔丽娅就使用了两个咒术,对周围有了充足的戒备。
“……辉煌!”
这是一个奇迹!
火焰的漩涡先是静止了一瞬,而后飞速旋转,速度更快,燃烧也更剧烈,只是眨眼间,便已燃烧殆尽。没有了火焰的光,月亮也被遮掩,可见度直线下降,陷入一片黑暗。
“但是辉煌仍在,乌云只能遮盖光芒一小会。”骑士不紧不慢地说,“你说是吧?塔丽娅·弗格·雷亚斯小姐。”
塔丽娅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动作,乌云背后的月光渗透出一缕,展示了她当前的状况:
她的脚下有两个黑影,其中一个左手握长枪,右手作祷告,已经牢牢控制住塔丽娅自己的影子。而这个独立施法的黑影,正是骑士那不见踪迹的影子。
“据说当初耀们展现自我,宣告起源时,灵魂会绽放出光,那是燃烧自我、足以带来奇迹的辉光。”骑士又说起了经典里的话,顿了顿,看向动弹不得的塔丽娅,“我想在这种状况下的你应该也是如此做的,我曾见过不少初耀如何靠灵魂的力量从死地挣脱,但从来没见过一个曦晨如何运用他们伴生而来的光芒。”
骑士死死盯着塔丽娅,当看到她那双灰蓝的眼眸正透出一缕赤金的火焰时,他勾起嘴角,施展了一个奇迹:“辉煌!”
音如闷雷,在无光的曦晨耳畔炸响。

1-5

她发觉温暖的火焰已经不再,冷风又刀一样地刮来。
“情况已经明了。不过很可惜,时机未至。”
艾尔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听觉与视野一样陷入黑暗和寂静。
寂静并不完全正确,此刻的艾尔还能听到一阵细微的,近似于燃烧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看,立刻又感到扑面的热浪。但炽热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被冷风吞没。
在艾尔·巴德理安十几年的生命中,她曾面见过三次光明:
在杀死父亲的火灾之前,那段时光是温暖和煦的黎明之曦;在死去的母亲尸体上,那片大雾是起死回生的信仰之名;而现在,那第三次的光明正是黑暗中唯一燃烧灵魂的曦晨。
艾尔从没真正看到过塔丽娅的面貌,但她无需迟疑便能肯定,瘫坐在灰烬之上,双目赤金的少女正是她所复活的塔丽娅·弗格。
燃烧灵魂的曦晨所绽放的光明在艾尔看来是如此美丽,她忽然发现早已被黑暗所渗透、干涸许久的心灵得到了片刻的滋润,就像将熄的营火又被注入新的柴薪,使魂灵燃烧的光越发璀璨。
毋庸置疑,早在五千年前第一位初耀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正是同等的微光,从那之后,对光的向往就深深刻印在人的魂灵当中,并薪火相传般延续至今。
艾尔不清楚其他人的状况,只明白作为无光曦晨的自己已经被塔丽娅燃烧所发散的辉光深深吸引,内心深处的渴求是无法忽视的。在短暂的光明中,艾尔的视觉又恢复到当初站在黎明之下时那样敏锐:她看见一缕赤金的火焰沿着塔丽娅额前的长发向上慢慢蚀去,留下苍白灰烬般的颜色;而辉光也渐渐暗淡,艾尔立刻就明白,塔丽娅的柴即将烧尽,灰烬无法燃起,因此光明也渐渐熄灭。
可是见识过了那样的情景,在黑暗里看到一角光明的艾尔·巴德理安怎么能容忍辉光的消失?她在光的指引下变得果断,并不思考地就走上前去,紧紧抱住燃烧中的曦晨,仿佛这样就能够和五千年前的第一位初耀一般拥有同等的希望。
“你应该立刻离开。”
燃烧灵魂的代价已被艾尔察觉到其一,即便是一位曦晨,天生的初耀,此刻的话语也像这茫茫黑夜一样冰冷无情,不能再成为指引明路的道标。
“如果我能活下来,也会成为灰烬,那时你会是我第一个猎物。”
塔丽娅·弗格下达了驱逐令,这或许是她真正燃尽之前仅存的情感,但这不足以让艾尔动摇,仍然是紧紧抱住炽热的魂灵。那本该消散的光明不再暗淡,维持住了明亮,艾尔感到那火焰也烧到了自己身上,就像将熄的营火又被注入新的柴薪,火焰又有更旺的势头。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然而,艾尔打断了她:“我不会离开!”
曦晨叹了一口气,似乎她也明白这源于灵魂的火焰拥有何等致命的吸引力。但艾尔知道她将采取行动将自己驱逐:塔丽娅已抬起手,下一瞬就要释放一个咒术或是使用一个奇迹。年轻的盲眼女孩立刻就抓住了那只手,效果显著。此刻的塔丽娅已再无余力使用额外的力量,她本身的力量正在燃烧,早已不多,若非艾尔无意间奉献自己的柴,她或许早已燃尽,成为灰烬之后再被长夜的冷风吹散。
很快,艾尔发现自己的灵魂也被点燃,同样的微光正是铁般的事实,就在这将死、温暖且充满希望的情景中,她再一次看见了迷雾和奇迹。艾尔的脑海里翻过一篇篇古代的寓言故事,是教会历代白巫女所留的言语,这悠久之言正在唱响,如歌如诗;这寓言娓娓道来,且像祷告般产生力量。
“灵魂的模样是纯白的结晶柴薪,此为智慧的本质,生活的意义在于展现柴薪燃烧时的微光。”
悠久之言如是说,那宏大的声音沉默地唱响。
“璀璨微光是燃烧柴薪所得,那么理所当然,一瞬的光明之后,是毫无意义的漆黑灰烬。须十分小心:灰烬之中是与光芒同等份量的诅咒。”
有言语驳斥先前的寓言,艾尔立刻发觉温暖的不在,也能看到光芒渐熄,那危险的希望远去。
“我们能在营火的光焰下看见灰烬,其中有火种闪耀,因此,在余烬的诅咒中,可以寻到无限光明的祝福种子。”
又有祷告般的话坚定了艾尔的决心,让她有勇气拥抱那致命的光。白巫女们的寓言故事产生魔法般的力量,艾尔也因此成为营火,有了让灰烬重燃的潜力。她可以看到本应坠入黑暗和冷风中的塔丽娅·弗格身上再无灵魂的焰火,刺目、诱人的致命辉光也瞬间收敛。
在那光明收缩的一瞬,艾尔·巴德理安的视野重归虚无。
“‘灰烬’塔丽娅·弗格,向您宣誓:营火与柴薪荣耀同在!”
她听见塔丽娅的言语,并理解其中的含义,那是有如古代传说故事中的情景,光荣的宣誓与骑士的效忠。艾尔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将成为传奇的主角,而现在,聆听宣誓的她在黑暗中露出笑容:“活着的感觉真好,不是吗?”
艾尔感到喜悦,并认为宣誓效忠的塔丽娅获赐同等的欢愉,但很快,一道包含欣喜的声音却让盲眼曦晨的笑容寒冰般凝固在脸上。
——“那是你的喜悦,我的营火。”

1-6

教会似乎意识到了流息的过量,也明白月弥撒的举行迫在眉睫。尤其在深渊的力量显露出端倪,并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和恐慌之后。“纯白追悼”唱诗班的巫女们在广场聚集的时候,穿着兜帽遮掩的塔丽娅·弗格就在人群中平静地看着。
预料中的恐慌并未出现,神父凯利格宣布了深渊的感染迹象,并由审判骑士报告了损失时,民众的反应十分平静。塔丽娅知道其中缘由:他们早已得到通知,并被提前疏散,获得了妥当的安置。因此在他们看来,唯一的损失只是一位乐于助人的好邻居不幸遇难。——骑士和深渊战斗造成的破坏理应会得到教会的赔偿,并不算作损失,甚至在账本上可以记作进项。
诗巫女们集结完毕,神父凯利格担任合唱指挥和领唱,在魔法仪式“夏拉诺瓦尔之歌”的律动在冷冽的空气中震荡的时候,塔丽娅知道应该离开了。但成为灰烬之后她的思想也和往常不同,掌握着极细微线索的她并不打算放弃,只是低下头将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任由一缕灰白的长发垂落在外。
她站在人群中,和其他的普通人一样在黄金月亮下观看唱诗班的大合唱。

“在充满绿色的,寂静乐园深处,她沉睡着。”

夏拉诺瓦尔之歌将教会初代白巫女的故事娓娓道来,她镇压了暴乱祆火时使用的祷告,也即现在的夏拉诺瓦尔之歌。此刻正和多年前那样唱响。平息了祆火狂乱的魔法,如今也用于弥撒,本覆盖了黄金月亮、甚至显现出血月模样的天空慢慢变得清澈,那些绯红的流息跟随合唱的曲调缓缓聚集在唱诗班头顶的天空,凝结成一朵赤红的云。

“在梦魇之中,她的怒气爆发了,
荆棘因为她的愤怒而翻腾,将大地紧缚
生灵被尖锐的刺贯穿。”

歌曲将塔丽娅的思绪拉回到三千多年前祆火暴乱的时代,她的眼前出现了当初的末日景象:龙脉活化、流息如飓风般张狂肆意,大自然的龙语魔法催发出各种伟力。这些情景都是天空中聚集的流息所演绎,生动形象地呈现出来。

“我将跨越荆棘之海,度过重重苦难
来到您的身边,
我会接受您的全部
(我会成为您的翅膀),
不要害怕;将其身托付于我
(于您内心深处施放魔法)。”

面对大自然的愤怒也无所畏惧,并实行抗争的正是白巫女夏拉诺瓦尔·提尔佐里格,那段历史正由夜季活跃的流息演绎。塔丽娅看到白巫女跨越火焰构成且覆盖大地的荆棘之海,走向莱亚最庞大的龙脉,并借由祷告的力量平息龙脉中喷薄而出,且在日后被冠以“祆火”之名的巨量流息。

“无比高兴 十分喜悦,
化为波动;成为鲜花
我将成为您,
化作整个世界,
在天空中愉快的飞翔起舞;纺织诗之言灵,
神圣的焰火炫目闪亮;使众人温暖幸福,
将那碧蓝的海一般的悲伤愤怒;化为流淌的歌声,
在旋律中暗藏流逝的时间;逐个回味朦胧摇曳的故乡之音,
于此世间合唱共鸣之声;在长空中结而为一。”

那时的人们认为祆火的灾难是自然之灵的愤怒,并将天灾人格化,赋予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在如今看来是愚昧和落后的表现。不过学者们不得不赞叹,正是人格化天灾这一行为才能用祷告魔法进行干涉,最终完成镇压祆火这一壮举。如今,龙脉喷薄而出的祆火仍聚集在七都中央,像巨树般屹立,这祆火也成为缪斯的能源核心,经由“幽蓝咏叹”工匠和炼金师们的研究,发明制造出无数改变了社会面貌的神奇造物。
“见证辉煌!”主持仪式的神父凯利格面向众人,做出祈祷,结束了这次弥撒。
那些因魔法聚集的流息也瞬间燃尽,只留下冷冽的空气和清澈的天空。
得到了答案,验证了猜测的塔丽娅·弗格后退两步,在阴影里隐去身形。
成为灰烬已经是三天前的事,塔丽娅还记得艾尔奉献灵魂成为她的营火之后的所有:先在城外耐心等待提前疏散的居民回归,又在一处偏僻的巷子租下小屋作为临时藏身点,当两人在壁炉前借着温暖的光商讨接下来的计划时已经是今天早上了。
塔丽娅没有忘记购买食物,她大包小包地回到出租屋时发现艾尔坐在玄关处的椅子上,用她的盲眼直勾勾地盯着门的方向。
“你应该待在壁炉边。”灰烬感受不到冷,但还知道夜季的天气对常人来说尚且难以忍受。哪怕艾尔已经穿得很厚,在塔丽娅看来仍不够阻挡夜晚的霜冻。
但是她却在笑——虽然没有说话,但向营火宣誓之后,身为灰烬的塔丽娅仍能被动接收艾尔的情绪,她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这一感官——念头刚刚落下,就不出所料地听见含笑的话:“是特丽莎太太店里的烤面包吗?我已经闻到了,不过应该冷了,没有刚出炉时候的脆香。啊,你还带了羊肉?我们现在可没办法烹饪,你是准备用壁炉烤吗?那样是不是太干了,这个天气喝汤应该会更好一些。”
塔丽娅扫了一眼手里的袋子,以同等的喜悦僵硬地回复:“还有一些水果,但味道似乎被盖过了。”
艾尔的情况十分特殊,塔丽娅明白这一点:按照常理和历史记载,营火和灰烬的情感应是逐渐流失的,但眼前的盲眼曦晨并没有这样的特质,那本应在火焰中烧却的感情在艾尔身上似乎更加充沛,就像灰烬重燃一样。
“唱诗班的表演如何?我听到了他们的歌,遗憾的是我不能亲眼去看。”
思索着如何处理食材的塔丽娅随意地敷衍:“一如既往,弥撒时的表演向来没有惊艳之处。唯一的新奇大概是纯白追悼竟然同意让神父领唱白巫女的魔法。王都的巫女和主君关系可没有那么好。”
走到厨房,顺手打了个响指,奇迹和炼金的术法凭空生成了一套有时限的厨具。如果没有成为灰烬,塔丽娅应该会对这一手很满意,但那已经是只存于记忆中的过去时了。
塔丽娅是在等待羊肉烤制的间隙里向艾尔说明情况的。
“几乎可以肯定,杀死你母亲的正是教会的神父:凯利格·赤红。”
她等待着艾尔的反驳,因为塔丽娅自己也明白神父凯利格在当地的声望和品行,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位年轻神父称赞有加:穷人感激他的慷慨仁慈、富商赞赏他的修养和品德、工人折服于他的博学、骑士则对神父的力量和精神无比向往。
但盲眼女孩只是沉默,塔丽娅也感受不到营火的情绪,难以揣测她此时的心情。似乎在这个时候,艾尔才表现得像和那些有文字记载的营火一样处于情感流逝的状态。
“理由?”
“他和那天的骑士使用同样的奇迹。”这正是塔丽娅所掌握的唯一线索,“姑娘,你要知道,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不同的人使用完全一样的奇迹。”
“从无例外?”
“是的,从无例外。我知道你很不解,神父凯利格是将去河谷担任主教的,一直以来都是当地的道德标杆——”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毫无情绪的营火只是淡淡地回应:“我知道了。”
塔丽娅也不再言语,或许灰烬和营火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营火维持灰烬所剩不多的人性,灰烬不断消耗营火作为人的情感,两者本就是这样纯粹、直白、而畸形的共生关系。这样的生态已经被刻印在命运中,将以怪异且受诅咒的螺旋姿态延续下去。
“烤好了啊。”
营火的声音里又出现了满溢而出的欣喜。

1-7

即便可以完全确认是神父凯利格·赤红是凶手,但塔丽娅也不可能直接去找他的麻烦,除却神父本身就是一位强大的初耀之外,他还是隶属“深红统御”的圣职人员,而且马上就要成为主教。
这就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塔丽娅须掌握明确的证据才能讨伐神父。
当然以往是不必如此的,塔丽娅担任过“漆黑审判”的审问官,可以越过教会各级直接对目标进行逮捕甚至击杀;但那也只是以往,现在的塔丽娅在法理上是一个死人,死而复生者通常被认为是深渊渗透的结果;一位被深渊感染的漆黑审问官,想来哪怕只是唱诗班的女巫也可以直接讨伐而不必承担罪责。
不过正如现状所示,塔丽娅·弗格·雷亚斯已经死了,死人自然不可能袭击神父;灰烬所需要解决的是另一个问题:动机。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动机,那么这位准主教的动机是什么呢?
塔丽娅眯起眼睛,看向了前方一处被烧毁的独栋房;这个地方是艾尔·巴德理安以前的家,但很显然这里遭受了一次火灾,在这次意外中,艾尔失去了父亲,自己也成为无光的曦晨;人生也自此一落千丈,殷实的调香师家庭最后的积蓄用来赔偿客户,不免落到破产的境地中。
而那位英雄母亲也成为寡妇,带着瞎了眼的女儿挣扎求生。
灰烬并非无缘无故地找到这里:这所房子是一切的起点。
在艾尔·巴德理安六岁那年的一个夜季,那时空气中的流息也和前天一样多;凯利格神父去王都述职,月弥撒也因此延期;这直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一道红色的闪电正好劈在巴德理安家房子的气管上!
没错,不偏不倚,刚刚好!
只是瞬间,流息爆炸产生的火焰就吞噬了整个房子,巴德理安先生严重烧伤,不久便撒手人寰。
塔丽娅在脑中勾勒起庭院还未被烧毁时的模样,她发现闪电击中的流息管道的绝大部分都埋在地下,少量在外,且有砖石的包裹;雷霆命中那段管道虽完全裸露,但仅有拇指大小。
哪怕是有施法者实施谋杀,在上万米的高空想精准打击拇指大小的目标也是天方夜谭,更何况那次闪电并无人为因素,概率低到令人发指。
看上去完全是一场意外。
但在魔理学的范围内,这又是艾尔·巴德理安一切超凡联系的起点和中枢,在灰烬眼中,这个联系节点的光芒过于刺目了,这是绝无可能自然生成的,除非在属于艾尔的命定轨迹中,她将把整个世界摧毁。
但“天命的灭世者”是和“少女救世论”一样被学者认为是最荒谬的学说,只用来解释一些未知的魔理学问题;而提出这两个假说的废土学派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是完完全全的疯子、变态。
“你是维特尔的朋友吗?”有个老妇人注意到了塔丽娅,也走过了和她攀谈起来。
维特尔·巴德理安是艾尔的父亲。塔丽娅没有否认老妇人的说法,目光仍然在废墟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人交流起来。
在当地居民眼中,维特尔是一个年轻有为的调香师,技艺不如妻子芙蕾雅,做生意的头脑和为人处世的手腕却足以称之为天才。他们是响应缪斯的政策来到海德,当时是由神父凯利格负责接待和安排住所。
塔丽娅眼前这所废墟正是神父所推荐给巴德理安家的。
灰烬在老人的话中发现了一些东西,立刻提出疑问:“夫人,您确定这房子是神父推荐的?”
“没错,凯利格神父是个顶好的人;在受洗之前是老查理的学徒,这所房子还是神父的出师作品哩。”一提到神父,老人的话就多了起来,夸赞之词不绝于耳,“他以后肯定会成为贤者,甚至是圣人呢!我们海德能有这样的人,当真是神明庇佑啊。”
老人回过神的时候,塔丽娅已经不见了身影;她的赞美也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废墟,最终化成一句感慨:“巴德理安一家的命不好。”
灰烬的影子在人流中突兀地显现,但无人注意这一点。塔丽娅·弗格仔细思考着老人所说的话:那房子是由神父设计主持建造的;后来被推荐为巴德理安家的住宅;在三年后夜季的某一天,赤红的闪电劈中拇指大小的气管,由此引发了火灾,酿成了悲剧;维特尔·巴德理安死于火灾的重烧伤;艾尔·巴德理安成为无光的曦晨。
塔丽娅又回想起自己死去的那个时候,她的姐姐,也是当代“白巫女”用圣剑贯穿自己胸口时的那句话。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是宿命。”
这会是动机吗?
灰烬觉得自己应笑出声,但她早已失去了这些;这个动机实在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塔丽娅并不在乎真相,她之所以找动机,只是在诗的规则下,因果链不成立,则契约无意义。
“巴德理安一家的命不好。”
老人的感慨自然也被塔丽娅听在耳中。
是啊,早该想到的:“追逐预言者”凯利格·阿尔弗雷德,成为主教自然也舍弃姓氏,替诗代行统御的职责,也成为凯利格·赤红。
灰烬抬头,教堂的钟声也在此刻响起。
“铛——”
“铛——”
“铛——”
钟之音回荡又回荡。
“我是塔丽娅·弗格·雷亚斯;请帮我找一下神父凯利格·赤红,就说,——有人需要忏悔。”
她走上前,对教堂的圣职人员说道。

1-8

凯利格·赤红穿好常服,在镜子前整理好仪容;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多么矛盾的一张脸啊,——早已不再稚嫩,虽依旧年轻的面容,眼里却有沧桑。神父觉得自己现在起码有八十岁老人的心理,但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变成这样。
凯利格瞥了一眼镜子边的权杖,这是大主教提前送来的,虽然还没正式成为主教,但所有人都觉得只是时间的早晚;可是只有神父自己有预感,他是不可能成为主教了。
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像是初耀本身的直觉,却远无预言和启示那样的清晰;凯利格对自己眼中的沧桑有些厌恶,移开视线后又不免思索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垂暮。
他还记得自己心灵也仍然年轻的时候,不是神官,也不读经;跟着老查理四处干活,帮人修房子建花园,但好像在一次导致失明的意外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受洗,进入教会;抄写经文,也成为无光。
在黑暗中聆听圣贤教诲,在灯火下抄写经文教典;仿佛就是这黑暗将神父年轻的心态彻底抹去了;但凯利格清楚,并不是这样,苍老垂暮的开端反而是再次见到光明,成为初耀的那一瞬间。
正是那天他走上了“追逐”的道路,觉醒起源,向诗展示自我;也获得那魂灵的火;可是那个时候神父也仍然年轻。
凯利格想不出答案,将问题归结于无止境的追逐,这道路太漫长了,或许就是追逐本身成为了消磨热血和精神的元凶。神父又想起了那道赤红的闪电,最终摇了摇头,——巴德理安一家命途多舛。
“咚咚。”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神父,教堂有人找您,说是想要忏悔。”
“那边没有其他神官吗?”凯利格打开门,冷风立刻灌进来,屋内的暖光也瞬间显露出狰狞。
教堂骑士摇了摇头:“那位女士指名道姓地要找您。”
凯利格挑起眉头:“是她自己想要忏悔?”
“没错,”骑士又立马摇头,“我不确定,但应该是这样。”
“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骑士思考了一会,然后才念出那略微拗口的名字,“塔丽娅·弗格·雷亚斯。”
神父忽然明白了预感从哪里来:“我知道了。”
凯利格暗自冷笑起来,这神态倒也和他的沧桑吻合。
只能说不亏是死而复生者么?自己用奇迹加速了她灵魂的燃烧,即便侥幸活下来,也免不了成为灰烬,在被奇迹干涉的情况下,以那样的燃烧速度,理应该死去了。
看起来这漫长的追逐上,在将达成目标的时候,必然会出现难缠的阻碍。
呵呵……漆黑审问官么?
但脚步可不能停下,那漫长的追逐即将走到尽头;在达成目标前,凯利格·赤红将扫除一切阻碍。他要以完全姿态迎接第二次启示。
无慈悲的月光将年轻神父的影子拉长,在骑士看不到的地方,一个浑身被重油覆盖的人形站出,且变化为教堂骑士的模样,手握雷霆环绕的长枪。
“我会亲自招待她的。”
这野兽般的黑影又潜藏回神父脚下。

1-9

艾尔觉得空气有些压抑,这并非因为呼唤灰烬的声音得不到回应,而是内心的一种悸动;似乎将要发生什么大事,而且与她密切相关。这让她有些烦躁,就像刹那间回到了刚失明的那段日子。
“塔丽娅小姐?”
她又喊了一遍,本以为没有回应,却听到含笑的声音:“什么事?”
盲眼女孩感觉有些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镇静心情,艾尔向曾经同为无光曦晨的塔丽娅询问:“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总感到一些不安、烦躁,以及……一点若有若无的渴望。”
“当然,——岁逝要来了;你可能忘了,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五个小时,夜季就结束了;长达四个月的霜冻就要结束,黎明将重归大地。”那含笑的声音回答她,“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日出,当然,不用担心,我有一个小小的法术,能让你也看见白银的太阳。”
“塔丽娅小姐?”
“叫我塔丽娅就好。”
那声音和艾尔印象中的不同,似乎刚复活的塔丽娅也并无这样的语气。一直以来,灰烬的声音总是清冷和平静的,很难听出情绪。但自己的疑惑必须要提出,否则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得到答案的机会了,这也是艾尔的直觉告诉她的。
面对疑问,那声音也给出了解答:“当然,岁逝会让我们这样的人有一些本能的不安,但祂将带来的光芒也会让我们趋之若鹜;那是很正常的感受。灰烬和营火总是对时间的流逝感到恐惧的;温暖的晨季就要来了,你不去投身这美好的生活吗?”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声音似乎沉默了一瞬:“是的,已经完全确认,神父就是凶手;而且针对你们家的阴谋在十多年前已经开始了;你父亲也是死在他手里的。”
“有机会吗?”艾尔又问她。
“是的,神父强大,也并非不可战胜,他对付初耀的奇迹于灰烬而言是无用之举。”
盲眼女孩又有疑问,针对自己的魔法天赋;也很快得到解答,艾尔·巴德理安的法术天赋前无古人,未经过任何学习、尚未接触超凡,便能作出祷告复生一位曦晨,中间又隔着遥远的距离;之后更是自主成为营火,和灰烬签订了契约。
得到肯定的回答,艾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亲自复仇。”
并未得到回应,但她还是接着往下说:“我不知道神父为什么那么做,也不知道他是对是错,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但是,——我、绝、不、原、谅!”
那腔调中笑意不减:“你想让我传授你魔法?诚然,你是无光的曦晨,还有超绝的天赋,在魔理学上的成就不会小;可惜的是,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
愤怒在微笑面前显得有些虚张声势。
“有人等不及了。他是追逐预言者,你就是神父的目标;他所谋划的正是曦晨的柴薪;塔丽娅·弗格是有主的灰烬,守护营火既是契约,也是本能;灰烬和逐言者之间并无可调节的矛盾;也无可缓冲的时间;一切都将在这个黎明之前结束。”那声音终于是有了一点起伏,“我已经动手了。”
然后,艾尔·巴德理安第四次见到了光明。
那是灰烬的法术,营火此刻正是共享她的视觉;于是便看到,高大的神父站在门口,面上并无表情,年轻的面孔上并无朝气,却是沧桑。
艾尔知道,那正是仇人,塔丽娅所说的逐言者。
追逐预言的凯利格·赤红。

1-10

神父出发时本已做好万全准备,却也想不到塔丽娅出手的果决。
他刚一进门,就有一声炸响,自己的影子便被禁锢;连带自己也动弹不得。
灰烬手中一把长管猎枪正冒出硝烟,同时也渐渐化作流息消散。
“迷雾之子,看起来你活了下来,也成为灰烬。”凯利格并不慌乱,反倒兴致勃勃地看着塔丽娅手中的枪械,“都说雷亚斯家的曦晨生而知之,有超越时代的智慧,并得教皇赐名,”
灰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不等待他说完,本已消散的猎枪重聚,凝出实体。
“砰!”
子弹贯穿了神父的脑袋,并在房间内炸出大片的鲜血。
“但初始预言却是‘流星必陨落于黎明之前’,你是应言而死,却又复苏;凭借这些小聪明来对付我么?”
神父的从黑影里站出,炸开头颅的尸体也迅速融化,流淌出黑油,窜到凯利格脚下,成为影子。
塔丽娅散去手中的枪,转而是一把巨大的漆黑镰刀,雪亮的刃口映出遍地的血;那些血液也被浸染成黑色,且如扭曲的线虫般钻进神父的脚下,补全了影子缺失的脑袋。
“流星。”
灰烬低声吟唱出奇迹,于是便有白光乍现,即便是作为初耀的凯利格·赤红,也被这绚烂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他聆听着破空声,微微侧头,避开了斩击,却也感到镰刀的冰冷,以及审判的霜寒。
塔丽娅此时是灰烬,并无丰富的情感,也自然无法使用奇迹;这是神父所认知的道理,因为灰烬人性流逝,更无信仰可言,他们所能使用的理当只有咒术才对。
但是很快凯利格就洞悉了真相:“有主的灰烬,或者该称你为余烬么?你是紧抓着最后的人性,哄骗一位无光者成为你的营火是么?”
他忽然就觉得没有了趣味,因为灰烬显然不会对他的话有所反应;凯利格并无对阵灰烬的经验,但见到塔丽娅执掌的那把镰刀,仍然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火气:“我是教皇认可的主君,也是诗的代行,你也能审判我?!”
塔丽娅·弗格·雷亚斯,天生的初耀,也即是曦晨;又是生而知之的迷雾之子。在她应预言而死之前,还是“漆黑审判”的首席审问官,若非死去了,也将晋升审判长,成为诗的代行;到那个时候,或许就该称其为“塔丽娅·雷亚斯·漆黑”了。
神父此刻认清了双方的定位,敌人是同等之物。
对于凯利格的喝问,灰烬仍然一言不发,高举审判镰刀,直挺挺地向神父的头颅压下;那股巨力凯利格此前感受过,也明白灰烬的决心:护卫营火的习性,同时也遵循猎取柴薪的本能。
凯利格·赤红突兀地有些想笑,自己也是应言夺取柴薪的,可在决心上却不如一个灰烬?
有人需要忏悔么?
那人决计不是自己。凯利格·赤红早已向教皇忏悔过,也向诗祈祷过;不论是神还是人,位列至高的二者都应允了追逐。
“迷途!”
是凯利格所吟唱的奇迹,这坚定的信仰和其中蕴含的情感让塔丽娅失神了一瞬,但很快作为灰烬的感官就充分嗅到了柴薪的气息。
逐言者的柴薪必然能点燃她所渴求的火焰。
但猎物此刻却已经失踪,塔丽娅的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迷雾,眼前也并无道路,当然更看不到高耸连绵的山脉;这让灰烬断定这里并不是沉默史诗,只是奇迹所创造的幻境。
“一位深红主君,却是审判之路上的朝圣者么?”
这让灰烬原本的狩猎计划落空。
但她马上就发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作为前审问官,自己不也是狩杀道路上的贪婪猎人么?现在成为了灰烬,作为猎人的本能也激昂起来。
她的镰刀挥动,卷起的冷风驱散了迷雾,然而所见仍是黑暗;这确实很像记忆中的沉默史诗,连指引道路的微火也还原;但这终究只是神父奇迹的造物。
塔丽娅抬手炼成,一把猎枪显现,在法术的加持下获赐猩红暴君的咒术,在黑暗中猛地炸响,即便是灰烬也不能捕捉那束光芒的轨迹,那混沌残渣窜向迷雾中的赤红火焰,塔丽娅等待着烈火的爆发,握紧手中的镰刀预备收割神父的性命。
但预想中的爆炸却并没有发生,而那束光也失去了方向,虽仍保持着高速,却已可预见地失去方向,不断在这片环境中乱窜。
“锵!”
抬刀挡下咒术,那光威力不减,只是偏折了方向,且因镰刀的刃口,混沌残渣也一分为二,保持同样的极速,方向的变化因此更难以捉摸。
“铛!”
“铛!”
猩红暴君的咒术又一次被分散,然而速度却不减,更加狂乱起来;也符合远古年代的暴君脾性,那些光束总会向着灰烬袭来,塔丽娅只得阻挡,并在光与光的间隙中寻找神父的身影。
凯利格·赤红出现了,他先一步在迷途中寻到了目标,又一次坚定不移地追逐下去;“迷途”是他的初始奇迹,是年轻神父在得到启示时的迷茫无措;但逐言者很快就适应了这些,并在大雾中找到自己的道路。
灰烬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猎物,但自己的咒术却将神父隔绝在外,不能瞬间突出。
“归路!”
又是神父的奇迹,但不仅仅是奇迹;他的影子也站出来,释放了祷告。
低声念诵的祷文并不能听清,也无从猜测效果;但塔丽娅仍然在下一瞬便认出。
祷告是指引!
——那些暴乱的混沌残渣都静止了一瞬,而后都像找到目标了一般,齐齐向塔丽娅袭来,而先前幻境中的赤红火焰此刻正在塔丽娅的身上燃烧,这正是咒术最初的目标。
“铛铛铛!”
连续劈开三次,雪亮的刀刃也被灼烧得通红,镰刀微颤,发出无声的回响。
而偏折了方向的火焰只是调了个头,便以成倍的数量和极速袭来。
凯利格已经预见了结局:
一枚混沌残渣终究是突破了灰烬的防守,贯穿入她的心脏,塔丽娅的动作慢了片刻,便有更多的咒术火雨样覆盖过来,让她浑身上下都燃起了火焰。
神父看到灰烬被烧成了灰烬,又想起塔丽娅作为曦晨时的预言:“流星必陨落于黎明之前。”
他忽然发觉再有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迷雾散去,他们又回到教堂,见到那一地的柴灰,凯利格又觉得有些遗憾,若她不是灰烬,必然能收获曦晨的柴薪,这将是前所未有的。
但是备选猎物还在,神父朝着那无光的曦晨走去,追逐即将到达尽头,也该让凯利格知晓那第二次预言所包含的是使命还是下一次追逐了。
“灰烬”塔丽娅·弗格确乎应该死去了,但在死亡的迷雾中,她又感知到目光的注视和宏大的思潮,那意志指向她,并传达出清晰的含义:
“但是,祂拒绝了。”
于是就在凯利格转身的那一刻,地上的柴灰又重新聚成人形。
无人性的声音迸发出奇迹的回响。
——“春秋。”

1-11

这是一种未知语言,艾尔·巴德理安想,她与灰烬共享感官,自然也听到塔丽娅复生时的吟唱;她知晓那是奇迹,却从未听过这样的音节;营火推测它的含义是破晓,却又有黄昏的意象。
在视野里,凯利格·赤红同样对这个奇迹感到疑惑,神父自身也是语言学家,懂得莱亚诸国的官话方言,同时也对神圣相关的阿卡塔语颇为了解;塔丽娅吟唱的奇迹十分古老,大概是阿卡塔语在古老年月间演化的一个分支;或许和诗语言同一个时代。
同时包含两个意义的极短音节,颇有些“终之言”的特征,以此吟唱的奇迹,其效果也变化无穷,无从揣摩。
等凯利格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不在教堂,而是在城外;金月光的照耀下,并不能看到人之外的影子;他又从地上看见燃烧的痕迹,明白被裹挟着带到灰烬的诞生地。
黄金的月光下,那一抹亮银犹为刺眼,其冷酷超越无慈悲的圆月;那正是修女们审判异端的镰刀,在审问官的持掌下,诗的威严更甚。刃光跳动到神父眼睛里,是灰烬的斩击已至。
那镰刀突兀地燃起火焰,却是幽蓝色泽,且不断有丝丝缕缕的绯红流息自刃口窜出。
——“流星。”
神父猛地倒退,影子也作出祈祷,护盾便瞬间成型。
“砰!”
那镰刀的巨力与流息的爆炸都释放出来,发出巨响,凯利格虽未受伤,却也倒飞出去,还未等他站定,灰烬的又一个奇迹便释放出来。
“极渊。”
在神父眼中,他看见那轮满月迅速褪色,金黄的光不再有了,却是白银;那光辉来自太阳,凯利格被这日光刺了一下,禁不住低头,也看到脚下的领域法阵。
从死亡的迷雾中回归后,塔丽娅便按照原计划执行了狩猎:使用曦晨的初始奇迹将凯利格引导至领域内,释放白银的光辉,彻底压制范围内的一切超凡;这本也是白昼的常态,能在黎明中与太阳争辉的唯有奇迹。
灰烬的眸光停留在神父身上,被剥夺了咒术和祷告,又处在破妄的日光下,凯利格·赤红的死亡已经注定。
“看起来你陷入绝境了。”塔丽娅说出自己进行狩猎以来的第一句话,“‘据说当初耀们展现自我,宣告起源时,灵魂会绽放出光,那是燃烧自我、足以带来奇迹的辉光’,你也是初耀,你会怎么选?”
这是圣典里的话,艾尔洞悉了典故,也知道不久前神父曾说过同样的话,之后,无光的曦晨就成为了灰烬。
初耀自然也有燃尽的可能,也会成为灰烬;但凯利格很显然不在此列,他的火焰还很强盛,并无熄灭的预兆。即便是现在的境地,神父也并未献上柴薪,他仍然在高呼奇迹之名。
——“雷霆!”
确乎是有轰鸣自高天之上传来,却不见半点电芒,白银太阳的光盖过了所有,雷霆所能给予的只有微弱的回应。
“极渊。”
神父眼中的太阳更加辉煌,却有一点墨黑从中间显现,而后迅速晕开,也浸染了白银,使其成为血红,最后在烈阳中间蚀出一个窟窿,徒留血红的日环发出更亮的光。
直到此时,凯利格才认清自己陷入绝境的状况:那是象征宿命的黑太阳,在命定的轨迹里,自己的死亡已成既定事实;但逐言者的直觉又告诉他,此刻正是追逐完成之时。
追逐预言者凯利格·赤红成为初耀时曾有过预言:
——主君使黎明陷入黑暗,向诗奉献人性,获赐第二次启迪。
是的,只差最后一步,神父本以为是需要无光曦晨的柴薪,然而现在才明白,祭品是自己的人性。
他高声呼喊,唤醒自己的起源,也吟唱出奇迹:“……辉煌!”
神父的双眼渗透出赤金色的光,细看过去却是火焰;而灰烬的审判也同时抵达:
——“流星。”
于是火焰更繁荣,大片绽放出来,和曾将塔丽娅烧成灰烬时不同,神父的光是刺目炽热且猛烈的;凯利格的光在灰烬眼中更刺目了,生命也进入倒计时。
影子递出雷枪,凯利格也用这教堂之枪贯穿自己的心脏,让魂灵的火焰充分燃烧,在将烧却时,神父终于取出了祭品所需的人性,他高举这柴薪,让黑太阳的光泽洒下。
“极渊。”
塔丽娅的奇迹让无慈悲的金月亮再次露出,月华之下,逐言者的道路走到尽头,也抵达了目标;凯利格受赐第二次启迪,却并非使命,也不是追逐。
点燃柴薪所见的。正是祆火的喷薄和无尽长夜,在预言之中,神父听见无数的哭喊,那些嘈杂有着共同的含义:“噩梦已至!”
但又有一个活物跳出来,是有冠冕戴在他身上,手握支配的权柄,声如洪雷:“你看!”
于是逐言者就去看,便见夜幕后渗出一丝微光,且有苍蓝色的指引,那启明星的光辉下,哭喊也转为歌颂,皆高呼英雄。
那就是追逐预言的凯利格·赤红穷尽一生的目标,这启迪让他发狂,神父的目光终于褪去了令人厌恶的沧桑,恢复了年轻人该有的生气和愤怒;他便紧盯着塔丽娅·弗格,见她正站在苍蓝星下,那愤怒更甚,迸发出质问:“告诉我,你是那个英雄吗?!”
神父的躯体正如无火余灰般散落,此刻全凭一股意志。
“英雄死于雷枪之下。”
灰烬淡淡地说,视线越过神父,看向正朝这里走来的艾尔·巴德理安;在她身后,一轮白银的太阳缓缓升起,光辉追随着黎明的脚步,走到这黑暗中来。
在阳光下,凯利格的躯体已经散去,徒留泛着火焰的纯白结晶;塔丽娅便看向自己的战利品。

“追逐预言者”凯利格·赤红的柴薪:
正在燃烧的柴薪,点燃可重现逐言者的光辉;
火焰消散后也依旧燃烧,像也走在追逐的道路上;
第二次启迪揭示的真相,否定火焰的辉煌,仍然是无归路的迷途。
是纯洁的柴薪,有一些沉淀的诅咒,也有致命的吸引,
——那是灰烬无比渴求的人性。

黎明所引领的光芒走到塔丽娅面前,当那光打在身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灼痛,退一步又回到黑夜里。
营火的情绪回荡在她心中,昔日的曦晨却已无法辨别这股情绪的含义,但灰烬的目光被白银太阳占据时,她便忽然理解:
光就是一切的意义。

0-1

那是早已经尘封在迷雾中的故事了,但在太阳的辉光面前,依旧历历在目。
芙蕾雅·巴德理安正无神地抱着死去的孩子,丈夫维特尔在一边止不住的抽着卷烟;这世上从无如意事,大体来看,坏事总是更多;噩耗来临地如此突然,让巴德理安夫妇也不知所措。
这孩子忽然间就死了,也并非受到夜季的侵袭,那寒冷早隔绝在外,在一刻钟前,芙蕾雅是还能看到女儿发笑的。
但那笑容就这样永远凝固在她幼小的躯体上,襁褓中的幼童尚且有着温暖,却失去了生命。
母亲突然冲了出去,丈夫沉醉在烟气中,等他抽完卷烟,稍微清醒过来时,便发现整个屋子只剩自己了;取回神智的维特尔害怕妻子做出什么傻事,他循着香囊留下的味道找去,走上了大路、离开了城镇、穿越了森林;
父亲突然认清自己正走向太阳,逆光下有一个黑影,是有着人模样的站立姿态,怀中抱着幼儿。
黎明的第一缕光芒献给了襁褓中的女童,那凝固的笑便流动起来。
维特尔看到妻子转过身,那脸显然是流过泪的,且因寒夜冻成白霜;那脸又绽出笑来,却是婴儿的笑声,妻子所展现的正是无声的笑,同时终于在女儿死而复生的欣喜里,定下了曦晨的姓名:
——“她是我的艾尔·巴德理安(黎明)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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