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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路旅人:直到世界尽头

黑五类
发表于 2023-03-22 13:18:56


内容简介:土生土长的宋国人古池过着靠斩妖除魔糊口的小日子,这职业虽说风险大了点,倒也乐的轻松自在,不用受旁人指手画脚。但在一次除妖过程中,古池惊觉所谓的妖怪居然是来自欧洲的魔女!魔女名叫碧翠丝,乐呵呵的给古池撒下大把黄金,要求只有一个:带着她周游世界,完成当年亚历山大大帝没来得及走完的旅程。古池最喜欢钱,两人就此结下了主仆名分,漫无目的游荡在各处各地。可是钱在哪个时代都不好挣,稍微有点爱管闲事的碧翠丝总是给两人招来不少麻烦,挡路的魑魅魍魉自不必说,偶尔还要被卷入宋、辽、夏三国的恩怨之中,横生许多枝节。时值十二世纪初,狂风暴雨席卷而来,东西方的两颗流星迎头相撞,璀璨碎片飞散到世界的尽头。


“我跟你说,那庙里闹鬼!”陈知县一边比划一边解释,力求绘声绘色,“本官派了三五十人,无不是鼻青脸肿回来的,你当真要接下这榜文么?”

古池点点头,凑近审案桌后的陈知县,问道:“鬼分很多种,青鬼、赤鬼、还是阴魔罗鬼?”他靠攘除妖异为生,对各路鬼怪了如指掌,所列举的都是在宋国地界常见的类型。

陈知县摆摆手:“本官若是知道,还发榜文干什么?”说完对侍候在一旁的县尉吩咐道:“冷县尉,去把人都带出来,就说要找他们问个话。”

冷县尉叉手应了声“诺”,旋即折身从衙门内堂领来一群青衣道士,这些道士的脸上俱像是开了家酱油铺面-红色紫色黑色一应俱全,显然是吃了不少皮肉之苦。从他们腰间的佩剑来看,应该都是神霄派的门生。

古池摸着下巴,往他们身边挨个绕了一圈,最后在一个中年道长面前停步,叉手道:“这位道爷,烦请讲讲那庙里有甚么情况。”

中年道长勉强睁开一只鼓着大包的眼睛,腊肠似的嘴翁气道:“具体有何古怪,贫道也知之不详,只因霸占佛寺的妖怪擅使邪法,未曾有人能闯进去过。”言罢指着额头上的淤青道:“之前贫道与一班徒弟上山想一探究竟,刚在庙门前摆开阵势,就听到三声女子笑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兽嚎。贫道料定是庙里妖怪搞的营生,便吆喝徒弟们把符纸贴到剑上,好用五雷正法式镇镇场子。谁知,身子还没站稳,庙门突然“扑腾”一声自个儿打开了,我定睛一瞧,竟然有一把扫帚从庙里飞了出来!飞的是又快又狠,霹雳似的窜到我们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猛打,还不打别的地方,专打打打....打脸。”道长说到惊骇之处,仿佛那把凶神恶煞的扫帚此刻正躲在县衙某处一般,喘着粗气缓了片刻才续道:“那扫帚把我和我这班徒弟结结实实地揍了一圈,我气极,想把它一剑两半,唉,可我的剑快,那扫帚就更快,总是砍不中。打到最后,那扫帚似乎也生气了,把自己当成了念经沙弥,把我们的脑袋当成了肉木鱼,往我们师徒几人的头上重重敲了好几下。贫道实在承受不住,两眼一黑,差点栽晕过去。亏得陈知县的救兵来的及时,那扫帚再厉害,面对这么多人一时间也忙不过来,就放我们走了。那庙,贫道这辈子是不想再靠近半步了。”末了深吸一口气,眼露怯懦。

古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中年道长说了声“辛苦了”,然后从蓑衣暗兜里摸出一张榜文,举给陈知县看,道:“知县大人,榜文里说悬赏有三百贯,而且绝不会掺杂纸币,真的么?”

陈知县捋了捋胡子,疑道:“你真要接?此事本官一直交予神霄派全权处置,情势你也看到了,未有丝毫进展不说,反而带累着许多道士挂彩。本官丑话说在前头,你万一把小命撂在那庙里,可没人替你收尸。”

古池整整蓑衣系带,轻描淡写道:“富贵险中求啊,天下熙熙都为一个利字,我古池要是死了,只能怪我饭碗端的不牢,却不会怨旁人。知县大人只须备好三百贯就行啦,千万别掺纸币哟。”纸币在宋国地界可谓臭名昭著,其价值尚不如擦屁股的茅草,古池声明再三,不外乎是怕衙门用纸币耍赖。

陈知县正待搭话,中年道长忽然截口道:“这位小哥,贫道看你既不穿释袍,也不戴逍遥巾,实在不像方外之人,倒像个打网的渔夫。那庙无比邪异,贫道的徒弟个个精通五雷正法,还不是吃了亏败?这还只是把扫帚,背后主使指不定是甚么修罗夜叉,非人力所能匹敌,我看你还是莫要逞强好胜,自恃武勇的好。”

古池压低斗笠帽檐,道:“打网捞鱼尚有船覆人亡之险,天底下没有不冒死的买卖啊。知县大人,不知您意下如何?若您首肯,我古池便马上动身出发。”陈知县沉默片刻,突然拍了下惊堂木,高声道:“若大事能成,本官自掏腰包再给你三百贯,不过你得把庙里的妖怪活捉回来,本官要公开将其发落,以振法度!”他说的慷慨激昂,不容置喙,看来此县的确深受其害。

会飞的扫帚、女人的笑声以及兽嚎,三者串联起来的确教人难以索解。不过这恰是古池的谋生法门,飞鸟尽良弓藏,若妖怪们都肯自曝底细伸出脖子等死,这块香喷喷的肥肉哪还容他继续大口吞咽呢?先前他曾远远路过那座寺庙,疑心其中或有猫腻,于是便进城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有官府榜文张贴在城中各处。他马上得动身南下,要去福建路的剑兰县一趟,须得筹备些花耗,而这件差遣足足有三百贯之多,抵得上东京的禁军老爷四个月的食禄。重赏之下,挨几刀算了甚么,不死则可,何况古池的脑袋至今安然无恙。

古池离开县衙,吹了声唿哨,只见一匹健壮黑马从大街另一侧直奔而来,飞蹄扬尘,身影如电,稳稳停在古池面前,喷着鼻息跟他亲热。古池搔搔黑马额头上的一寸白毛,扶鞍骑乘,又抚摸马儿的脖颈,温声道:“小布,带咱俩去早上路过的山顶寺庙。”这黑骏昵称小布,大号布塞菲勒斯,与亚历山大大帝的坐骑同名,略通人言,与古池牵绊甚深,得到主人号令后立时扬起蹄子,不靠缰绳指引也知道该朝哪儿走。

他沿着夯土官道出城,转过一条岔路,望山中行去。这县城傍山而建,是以与那座山庙仅有半岭之遥。古池不时四下张望,自打进了山区,别说来往行人,就连一个砍柴樵夫都不曾见过,翠绿林隙间空有鸟语啁啾,煞是孤寂;官道两旁衰草杂生,直至鞠为一条狭窄细长的小径,几乎难以辨出原本模样,看样子已许久未经维护。衙门洒下榜文的日期是在半个月前,通往庙宇的光景却如此惨淡,想必早已断了香火以致佛法疲废,才叫那妖怪钻了空子。念及此节,古池心生感概,可见唐国诗人杜牧的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实在是道出了兴衰无常之理。

小布抖肩顿蹄,攀过最后一道陡坡,一人一马登上山顶,一座黄墙碧瓦的佛门宝刹赫然呈现。古池跃下马背,为免等会伤及小布,吹哨让它到山脚下遛弯顽耍,并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用拉丁语喃喃道:“我去寻访耶和华,于是主也应允,赐予我战胜恐惧的勇气,阿门。”接着拿起脖子上的木制十字架项链,垂到唇边浅吻一口。他打小孤苦伶仃,被一位来自欧罗巴的克吕尼派修道士收养,受其熏陶自幼笃信罗马公教,每逢行事必要祷告一番。

他甫一到庙前站定,色如捣椒的大门忽然无风自动,咣当咣当拍打个不停,古池怵它不怵,抽出腰间横刀,双脚与肩同款,全身肌肉放松,等着那根飞天扫帚现身。

庙门狂拍了一阵,继而大大敞开,复归死寂。古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瞪着门内的一片漆黑,果然如中年道长所言,从中传来一阵女子笑声,古池略皱眉头,这笑声脆如银铃,悦人耳畔,明摆着是年轻女孩所为,却不似甚么魑魅魍魉。正疑思间,忽然一把扫帚随声音破空飞来,直扑古池中堂。古池悚然一惊,连忙立刀去挡,这根扫帚却仿佛有灵性一般,骤然拐了个弯,一记横劈朝古池面颊袭来。古池瞅准时机,腰间款扭,身子如浮萍般贴着帚柄斜斜滑去一边,把力道卸了个十成十。这一招叫做“诺亚登舟”,取自圣经里诺亚登上末日方舟的典故,属于欧罗巴武学中一等一的闪身法门,于避敌锋芒大有奇效。

扫帚并未因失手而乱了阵脚,迅速飘到古池头顶,敲击次第跟进,浑似悠哉悠哉说佛念经的小沙弥。古池不待它得逞,横刀少移,在半空中刺出道道青光,把扫帚周身围困于刀锋之内,如乌云蔽日,无所遗漏,竟成了个罗网之势。扫帚先还灵活转圜,俟锋圈越收越紧,渐渐急得跟个热锅蚂蚁,在刀丛中左突右冲,动作全无章法,破绽百出。古池见自己成功反客为主,剑招一滞,左手蓦地擒住扫帚,顺势一个倾身前抛,臂膀夹带劲风,一下子把扫帚甩进庙里。只听“扑腾”一声,一股浓重尘霭喷出门外,再无半点声息。古池冲里面奋声道:“不知是何方神圣?请来相见。”原来他见扫帚的每次进招都不带半分杀意,倒是大有驱离之感,再结合前来讨伐的道士只有面部遭到创伤,或许隐藏其中的并不是什么妖怪,故有此问。

忽然庙里又传出三声轻笑,这一次似山涧清泉,沁人心脾,古池斩杀过一些懂得模仿人类的妖怪,它们的笑声大多绵里藏针,决计做不到这般单纯自然。他默念阿门,心说与其钻这些牛角尖,倒不如去探个明白,于是暂时抛下猜防,循声踏进庙里。待他步入大雄宝殿,突然发现前方深沉黑暗隐约中有一个瘦削矮小的背影,正伏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笑声明显是她发出的。

古池待欲问话,背影却抢先折过身子,打了个弹指,只见一颗星星般大小的昏黄光点在它指尖凝聚成型,黑影右手一拂,光点竟一分为四,其中三颗飞入屋里的角角落落,适时点燃所有蜡烛油灯,最后一颗则冷不防地兜头直奔古池鼻尖。古池哪里顾的及,只道这东西长的跟萤火虫似的,还怪好看,此时猝然发难,他避无可避,光点“砰”的在他脸前炸开,泛起一道闪烁,把古池晃的不清。他“哎呀”一声坐到地上,慌忙捂住眼睛,横刀也脱出手中。

他听得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向自己靠近,可眼睛却一时睁不开了,全然无法应对。他突觉腋下一暖,原来是黑影伸出胳膊搀起他的右臂,拽他起来站稳,并拉着他一个劲的往前跑儿。古池没了横刀,眼睛又近乎瞎掉,只能做个断线风筝任其施为。古池心想跑就跑,当年圣子耶稣四度面对魔鬼考验而毫不动摇,今天我到要看看你能给我弄什么名堂,有本身把地狱火湖搬来教我见识见识。
大概跑开二三十步,他感到身子一矮,屁股沉沉,似乎坐到了椅子上,耳边飘来一句:“评价评价。”

古池不明就里,疑道:“甚么评价,评价甚么?”黑影“哦”了一声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中了我的闪光术,眼睛暂时是睁不开的。”于是拿手指撑开古池的眼皮,下了有十成力道,却似要杀猪一般。古池“哇呀”吃痛,直觉眼角欲裂,酸泪决堤,视线朦胧不清,仍是甚么也看不见,狂喊道:“你能不能等我可以自己睁开眼睛后再让我评价呢?”他慌乱中意识到黑影暂时不会伤他性命,索性将计就计,待缓过神来后再做筹划。

黑影倒不为难,依言撒开手指,古池如蒙大赦,按摩几下后刺痛稍减,随即发现自己正坐在黑影的书桌后,手头放着一本摊开的书,黑影见他有了反应,忙不迭道:“快来评价。”古城看到书上的字曲里拐弯,自己倒是认得,便随口念出书名:“碧翠丝的东国自然史。”

黑影的肩头抖了一下,迤迤然地弯腰凑到古池面前,道:“你居然识得拉丁文?”古池想起自己还未拜见这位大能,遂抬起头上下打量黑影一番,见此人身穿一袭淡蓝色齐踝长袍,腰带别着一根梣木短杖,一张雪白圆脸爽朗大方,双目湛蓝清澈,披肩金发泛起柔光,直似丝绸织锦。古池咽了一口吐沫,呆愣片刻,他并非为眼前女孩的清秀相貌所动容,恰恰相反,如此昭然的金发贵胄,加上她的蓝眼睛和腰间的劳什子木杖,只有一种可能性......古池数次身犯险境,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感到命悬一线,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战战兢兢望女孩的头上看去,心窝“咯噔”一下-她戴着一顶三角形宽檐羊绒帽,也就是魔女帽。

古池一骨碌跌出椅子,屁股险些摔成三瓣,他心中骇怕,顾不了疼痛,连忙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口中不忘求饶“小的不知魔....圣女屈尊俯就,有眼无珠擅闯府邸,烦请圣女高抬贵手,恕罪则个!”

魔女眨眨蓝眼睛,像个小麻雀般歪起脑袋,不解道:“我又没说要杀你,我只是让你评价我的书,你干嘛教我饶了你。而且我不是圣女啦,我是宫廷魔女。”古池伏地不敢起来,但也略觉释然,既然是宫廷魔女,那么应该属于欧罗巴诸王之一的封臣,不会轻易把他变成青蛙的。古池微微抬头,赔笑道:“姊姊是哪位大王的座上宾?”魔女郑重回道:“法兰克人的国王,上帝首肯的君主,所罗门王的后裔-卡佩家族的路易陛下,便是我的主公了。我说你真笨呀,我在说法语,你也在讲法语,这还用问么?”

古池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受修士悉心教育多年,对欧罗巴各地语言精熟备至,听到对方在讲法语,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用法语交谈了。只是这几下变故委实来的猝不及防,又是闪光又是魔女的,花样迭出,搅得他心绪混乱,竟连自己在说甚么语言都忘了。他面色一松,总算敢直起身子,拍拍蓑衣上的灰,仔细端详站到他跟前的女孩。

这少女至多也就十六岁,脸上稚气未脱,以外表而言足足比他小了三四岁,他自然是不用怕的,何况刚才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闪瞎,魔女也的确没把他怎么样。他惊魂甫定,念及适才那一通叩首求饶,脸红大窘。为挽回些面子,索性背起手,装出一副深沉做派,低着嗓子道:“还未请教女士芳名。” 魔女大喜,长这么大,有人叫她小姐,有人叫她姑娘,就是没人叫她女士,摸着一边脸颊乐呵呵道:“呢嘻嘻,我叫碧翠丝女士....啊不不,我叫碧翠丝,碧翠丝-杜尔贝因,家父是普罗旺斯伯爵麾下的雨果-杜尔贝因男爵,师承乃梅林派。”她高兴到忘乎所以,竟把自己的家门师承对一个陌生人全盘托出。

古池学着教书先生的模样“嗯”道:“既是男爵千金,邦国明珠,不涉庖厨,何故跑到这震旦宋国来了?”碧翠丝一拍脑袋道:“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继而踮起脚尖,双手猛按古池肩头,又把他压回椅子上,指着书本道:“这是我的大作,你品一品,给我评价一下。真是踏破铁鞋,这个国家可算有会说法语,懂拉丁文的人了!”

古池方才只觉得这本书怪精致,此刻没了性命之忧,当然要好好看看。这书乃是用羊皮纸制成,封壳为打磨光滑的榆木,上边的书名以卡洛林拉丁文体写就,且贴了层金箔,摸上去凹凸立体,触感细腻;装帧线当属罗马帝国出产的塔夫丝绸线,华贵气派。他的修士老爹家里同样藏有不少羊皮纸手抄本,大多为欧罗巴经史政方面的著作,譬如《历史》、《法兰克人史》、《亚历山大远征记》、《圣经》等,修士崇尚俭朴无为,是以书籍俱不加任何装饰,比之手头这本可谓大大寒酸。

他忽然想起书名有碧翠丝三字,微讶道:“这本书可是出自碧翠丝女士手笔?”碧翠丝使劲儿点点下巴,拍着胸口道:“呢嘻嘻,当然是我咯,厉害罢?”古池翻开一页目录,一句“牛逼”脱口而出,紧接着翻开一页又一页。

光是目录,就达到了五十页之巨,且分门别类,有植物类、动物类、妖怪类等;其下还有林林总总无数小纲,譬如植物类下有草药纲。每大类的扉页都配有精美插图,画的是活灵活现,彷如实物。光影、透视等方面均无可指摘,大得罗马、希腊镶嵌画之严谨端庄,写实程度远超现世东西方各国绘画技法,即使是胸无点墨的农汉,也能根据插图得内容之大要,堪称别出心裁。

古池越看越着迷,一口气翻完,却皱起眉头道:“为何只见目录,却连半点内容都无?”碧翠丝深叹一气,道:“光是给书页打版,规划大纲和画图,就花了我半个月的时间,哪里能来得及写内容?再说,人家修道士啦,哲学家啦若想出书立著,自然有人帮着削羽毛笔,有人帮着溶墨水,可我上哪找帮手呢?你这风凉话说的倒是不腰疼。”
古池搔搔脖子,东瞅瞅西瞧瞧,霎时为屋内景象所折服,啧啧称奇。原来这座寺庙里的佛事物件都被腾了个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全然被碧翠丝女士改造成了一间抄写室。殿内宽敞处支起了一个硕大凉棚,底下铺着一叠干燥兽皮,以及一个用来拉伸兽皮定型为纸的木工架子;另有一张堆满各色果实矿石的小方桌,都是颜料与墨水的原材料。整座佛寺只有供奉在大雄宝殿上首位置的孔雀明王的金身留存,这金身着实不小,头触屋板,宽度有四人合抱,占据了殿内小半空间,想必是不好搬运才留下。教人莞尔的是,居然有一尊等人高的木制耶稣苦像与金身并排伫立,形象颇为肃然,可从中窥见雕刻家技艺之卓越。这两位大神一个是公教的圣子,一个是佛门的护法,竟会共处一室,且有种说不出来的协调,并不显得怪诞。古池深感命运之奇妙,若非他今日踏足至此,哪里能知道释教庙宇里会暗藏着这样一派欧罗巴小天地呢?她无意间瞥见角落里的一席地铺,似乎被子枕头俱为亚麻布填充麦克缝制,朴素无华。看来相比居所的舒适,碧翠丝女士更注重工作。

古池合上书本,他的修士老爹常跟他说,统治世界的其实不是拿剑的国王,而是执笔的学究,是以他对碧翠丝女士起了几分敬意,转头正色道:“刮擦兽皮、拉伸成纸、再到溶解墨水颜料、落笔书写等都是由女士你一个人做的?”碧翠丝抱起双臂,有点委屈道:“是啊,没人帮我的。”古池道:“女士如此劳心劳力,这本书到底是何用意?”其实他已经猜出几分原委,看这架势,碧翠丝女士是打算模仿罗马学者老普林尼,写一本类似《自然史》的学问。

碧翠丝仿佛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叉腰道:“呢嘻嘻,说出来你可别吓的跳起来!我是奉路易陛下之命撰写此书。换句话说,我是国王特使!”语毕瞪大眼睛,想从古池脸上寻到些震惊之色,却一无所获,悻悻抿起嘴。她之前亲口说出了自己与法兰克王的渊源,是以古池早就推算出这本书和所谓的路易陛下该有一层关系。他见碧翠丝神情气馁,心里有些不忍,便干巴巴地张大嘴巴,佯装震惊道:“哦哦,女士小小年纪,竟然身负王室御令,在下好生佩服!”心里却说这小丫头真是小孩心气,把使命当成了可以拿来炫耀的玩具似的,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她为人爽利,没甚么心机,很是有趣。

碧翠丝见自己终归是出了风头,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拍掌道:“正是,那天陛下跟我说“碧翠丝啊,朕虽无亚历山大大帝那征服世界的野心,但却有可与大帝比肩的求知欲啊,朕也想看一看世界的尽头是甚么模样啊,你身为魔女,可得为朕实现这个心愿啊”说完语重心长的盯了我老一会儿,我就说根据古希腊人的研究,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圆的,没甚么尽头可言。陛下又说这事朕怎会不知?朕加冕时左手拿着的不就是个地球仪么?这不过是个比喻,朕只是想瞅瞅东边到底是个啥情况。我看出了他心里头打的算盘,就自告奋勇,动身西行,来寻访一下远东风物,把一路的所见所闻编篡成书付与陛下。”

古池弄清了来龙去脉,不过对这位魔女如何会出现在福建路的山庙里仍然不得索解,起了刨根问底之心。他拿起书掂了掂,分量很足很沉,讶道“这么厚的一本书,女士不会是一页一页做的罢?”碧翠丝道:“那多麻烦啊,这书呢是我在奥尔良请书匠做的,来到东国后我感觉一本书可能不太够写,就想着干脆自己做羊皮纸,再搞它一本出来。我把这屋里的破烂一股脑儿地全拆了,得到的木料重新组装成拉伸兽皮的架子,还别说,做的挺像模像样的。到了晚上我就摸黑进林子里猎鹿,剥下来的皮做成羊皮纸,肉当然是要吃掉啦,一举两得。奈何这山里的鹿实在太少了,杀了才七八头便几乎绝迹了,完全不够裁成一本书。另外可得讲讲书脊上的缝线了,呢嘻嘻,这东西大有来头,是我在巴尔干市场买的丝绸线,罗马人的丝绸又漂亮又结实,加固书脊正合适,就是太贵啦,花了我好几枚贝赞特。”古池刚打眼就觉得书脊上的丝绸线迥异于宋国质地,推想或许出自大洋彼岸,果然不假。

他对制作羊皮纸的工序略知一二,在欧罗巴,一张羊皮纸的诞生须得依靠整条产业链的运作,其中设计到的职业不下十几种,如猎户、农民、矿工、制革匠等等,简直不胜枚举。碧翠丝单靠一己之力包揽下来,若不运用魔法根本无从谈起,这下古池对碧翠丝的魔女身份已经深信不疑。

欧罗巴离宋国山高水远,尤其碧翠丝的老家又位于西部,乘风帆之利跨海去一趟黎凡特沿岸已算得上出远门,遑论中间隔着好大一片旱地的宋国,就算碧翠丝有魔法傍身,也实在过于匪夷所思。碧翠丝似乎瞧出了古池的疑思,轻轻吹了声口哨,先前被古池嵌进墙壁里的扫帚突然“噗"地钻了出来,飞进碧翠丝左手,碧翠丝解释道:"这是我师傅送给我的毕业礼,我管它叫咯咯鸭,跟了我两年啦。不仅会飞,还能打人。跟老家的爹娘告别后,我乘船从马赛港出发,先去了东方的耶路撒冷王国歇了几天,然后一路骑着扫带飞到东国,走路我却是不爱走的,又累又慢。" 古地进门时只顾着与这根拦路扫帚斗智斗勇,未留意其款式,此时他见这扫帚通体涂着黄漆,扫把头也黄不拉几,的确像只小鸭子,他投掷扫帚时用了不少力气,上面竟连一丝裂痕也无,当真是个魔法道具。一念及此,他大吃一惊道: "这么说来,女士路经了大半个地球啊!"碧翠丝道:"可不是嘛,不过我直奔东国,路上遇到甚么好玩的全当作没看见,所以前后也就花了不到一年功夫,犯困的时候随使找个荒山野岭就睡了,叫咯咯鸭守夜,别瞧它只是把扫帚,能耐大得很哩,等闲人是打不过它的,"碧率丝说的是轻描淡写,只有古池才知道早先见过的那群酱油铺道士有多狼狈-他心有余悸地斜了碧翠丝一眼,这丫头只怕是手底颇高,远非自己所能匹敌。 古池一直没忘此行的目地,一想到榜文所指的妖怪竟是一个魔女,他就心虚到不行。他勉强壮起胆子,在胸口划了个上字,为不惹魔女一怒之下把他变成青蛙,对衙门把她当作妖怪的事半个字也不敢提,用避重就轻的话术问道: “女士来这房子里有半个月啦?"碧翠丝道: "有了有了,"古池和颜悦色哄小孩似的问道: "女士你是不是很爱笑呀?"碧带丝道: "那是自然,你可知道,我要写的是何等传世名作,写到得意之处,我不笑难道要哭么?"古池连忙附和道: "对对对,人高兴,总是要笑的,哈哈哈 "言罢强颜欢笑。碧翠丝女士一人呆在这庙里也没个伴当,笑一笑十年少,算是聊以解闷.看来腊肠嘴道长所说的妖怪笑声纯系误会。 古池观察了一下碧翠丝的神色,发现无甚异常,未显不悦,一双蓝眼忽闪儿忽灵儿地等着他说话。他心思少定,乘胜追击问道:"女士,我进门的时候,不小心和咯咯鸭起了点冲突,啊,你别误会,这事都怪我,怪我有眼无珠,冲撞了咯咯鸭,不过似乎冒犯咯咯鸭的不止我一个,可以说有不少人,女上您对此事有何头绪?"

碧翠丝突然鼓起腮帮子,气呼呼道: "哦,你说那帮贼人啊,大概半个月前的深夜,我骑着扫帚又困又累,就四下张望瞧瞧有没有能住的地方,那天真是撞了大运,正好被我发现这间大房子,我一看里面居然连半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大堆奇形怪状的雕像,高兴到不得了!就腾出来准备住下了,结果第二天开始,每天都有一群人围着我的房子叽叽歪歪,而目还拿着怪瘆人的长剑,不是强盗又能是甚么?我忙着写书,没工夫管旁的闲事,为了不惹麻烦,强盗一来我就施点小把戏,把屋子里的灯都灭了,不让他们发现我,再叫咯咯鸭把他们给打跑,谁知他们不但不记打,反而一次比一次人多,那我能不生气么?干脆令咯咯鸭守在门口,谁敢站到我家门口,就扁谁!当然啦,那些毛贼又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就教咯咯鸭别下杀手,只打脸赶跑他们就是了。一开始,我以为你也是强盗来着,可当时我刚刚完成目录,实在太高兴了,你又是第一个能打过咯咯鸭的人,我觉得你比其他强盗厉害,兴许有点本事,就用闪光术抓你来给我评价评价,谁知你突然崩了句法语出来,乐死我了。”

古池听完后简直哭笑不得,碧翠丝不晓得寺庙是何物,只当找到了间可以栖身的无主大房,住的是心安理得,而本地人听到她发出的笑声,误以为这山庙荒废日久,遭了妖怪觊觎,因此陈知县请来神霄派的道士上山讨伐,却无一例外在咯咯鸭手下吃了亏输。神霄派惯用长剑,恐怕就因为这点而被碧翠丝当成了强盗,县街里的那班酱油铺正是其中一支。碧翠丝搬来的时间正值深夜,她一心扑在书本上,加之这庙早就断了香火,又传开了闹鬼的传闻,连靠山吃山的樵夫猎户们都没胆子凑近,何况普通百姓。是以这山完全成了碧翠丝一个人的小法兰克王国,更无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大伙只当庙里的妖怪法力高强,仅凭一根扫帚便把神霄派打的屁滚尿流,陈知县万般无奈之下颁布榜文,开始从民间招募能人异士,直到古池揭榜来到此地,一切才真相大白。

不过还有一处疑问未得索解,依脂肠嘴道长所言,庙里还传出过兽嚎,他和碧翠丝也就说了几句囫囵话,但从她的言行举止中不难判断,此女颇有点童心未泯,能耐虽大,心眼也大,指不定屋里藏着甚么东西。

古池想让碧翠丝解释一下其中委曲,彻底弄清所谓的妖怪是否为单纯的误会,他正欲开口,脚下地板突然全无预兆的抖个不停,隔壁厢冷不丁传来一连串河东狮吼,这狮吼势若雷霆,震得整座大庙为之板荡,杂七杂八的物件四处乱飞。古池惊骇莫名,嘴角一抽,皱眉望向碧翠丝,碧翠丝转转蓝色眸子,一拍大腿道:“遭了,我忘记给奇美拉喂吃的了!” 古池大急: "奇奇奇,奇美拉? !"碧翠丝点点头: "没错,是我在图点兹的森林捉到的,想带来东方,看看它能和本地的妖怪产生啥奇妙反应,本来是一只小不点,刚好能装进背囊里,自从在这里安顿下来,我就天天把吃不完的鹿肉喂给它,才十五天,便长的跟成年奇美拉差不多大啦。时间过的可真快,或许这就是我娘常说的“娃儿不等爹娘老”罢,等不及见识一下它和本地妖怪会碰撞出甚么火花了。”

古池跌足道: "还能有啥火花?不就是吃与被吃的火花?"碧翠丝一本正经道: "你这可就草率了,是奇美拉吃本地妖怪,还是本地妖怪吃奇美拉,未经实验万不可妄下断论,你这样擅自做论,放到我们魔女森林,是不折不扣的学术不端行为。"

古池不肯听碧翠丝说教,心想有妖怪倒好,正合捉去给知县交差,耐心道: "奇美拉在何处?我去会会它,"这句话不如触动了碧翠丝的哪根神经,她交然屈膝蓄力,整个人一蹦老高,纵身坐到房梁上,翘着二郎腿道: "很好,你会罢,我瞧着。"古池当下一愣,待他反应过来后立时气的跳了起来,戟指碧翠丝道: "奇美拉不是你带来的么?你怎地不管了?"碧翠丝满不在乎道: "这几天我叫咯咯鸭来修理找我麻烦的强盗,加上施展法术做各种工作,消耗了不少法力,眼下我可是甚么法术都用不成,就不扯你后腿了,"古池怒道:"满口谎话,你若没有法力,如何飞到房梁上的?"碧翠丝不屑道:"我原来以为你学问挺高,其实也挺狐陋富间的,我这招叫"人鱼跃海。",是我们梅林派魔女的必修武艺,用来突破敌人包围脱身。我既然要使出这招,可见我确实山穷水尽了,你就当你是能以一当千的阿喀琉斯,把那畜牲灭了罢。”

古池刚还觉得碧翠丝潜心修著,比他小时候只懂撒尿和泥强多了,这当儿见她如此不负责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无可奈何。现在碧翠丝用不成魔法,他倒不必忍让了,由着性子跺脚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如果是阿喀琉斯,我首先要与赫克托尔罢兵休战,再联手抹了你这没口齿的海伦!”

古池捡起掉到地上的横刀,不顾耳边咄咄逼人的嗥叫,转身来到那稣苦像前,双目微闭,静心默祷,对付奇美拉这等庞然巨怪,只得智取,不可蛮干,先让它陷入心焦气躁的局面,方能在心理博弈中站稳上风。于是古池也不着急索敌,而是默念他最喜欢的圣经段落: "我去寻访那和华,干是主也应允,赐予我战胜恐惧的勇气,阿门,"他的养父修士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是以被古池当成了护身咒语。

只听某间僧房响起铁器崩解之声,大概是关排奇美拉的牢笼已被撕碎。碧翠丝见古池祷告认真,有意出言逗弄他,幸灾乐祸道:“这只奇美拉牙齿可利,你放心罢,他一定会一口吃掉你,不会让你受苦的。别忘了代我向上帝请安哟。”

古池知道碧翠丝在成心拿他消遣,只把她的话当一声屁,一阵粗重嘶鸣由他背后疾速逼近,古池仍在默念祷词,右手握稳刀柄,指尖关节咔咔作响。他突然猛一张目,矮身缩腿反向滑入地面,但见一头狮身蛇尾、背上还长着一颗山羊头的奇异生物扑向古池先前所在,古池故意诱奇美拉腾跃飞扑,越机滑入奇美拉下方,朝它的腹门迅速一记刺击,孰料奇美拉井未中计,狮身脊背微拱,堪堪躲过刀尖,跳到斜前方站定。古池见偷袭不成,当即回身半蹲划出一道弯月封住来路,不教奇美拉趁他重心不稳时反戈一击。奇美拉仰头咆哮,高高翘起蛇尾不断摆动,狮身则压低四肢,作蓄势待发之状。这是奇美拉在狩猎时的惯用伎俩,蛇尾和狮身一高一低同时发难,可使猎物虚实莫辨,进退维谷,防高则难以防低,防左则拙于防右,颇为棘手。

古池不是第一次对阵奇美拉,知道这招有分进合击之妙,绝非靠"诺亚登舟"能轻易化解。他翻了个腕花,执刀立于胸前,稳固中线,不偏重任何一个方位,表明自己随时可以兼顾高低两路,是以奇美拉便不敢轻举妄动。那蛇尾见自己底细败露,忽而伸长脖子要来咬他,忽而卷曲身体扭来扭去,如是者四五,古池心中大定,奇美拉虽有三头,但其智略与寻常野曾并无太大差异,当下蛇尾数度变卦攻势,不外乎是想扰他心弦,顾此失彼,到时狮身便可甩开膀子乘势掩袭。

古池既然识破了奇美拉的始计,就没了呆在原地消耗心神的必要,他先发制人,疾步奔向奇美拉左侧,一面挥舞横刀罩住右翼,不露一丝破绽。奇美拉本想上前厮斗,却因这一道凌厉刀影而无从下手,畏首畏尾不敢摧其锋芒,笑看鹬蚌的碧翠丝鼓掌赞叹道: “哇哦,是杠杆剑法,厉害厉害。”

她所说的杠杆创法正是古池现下施展的一系招式,其开派老祖乃提古希腊大物理学家阿基米德,内含深厚的物理学底蕴。古池意取奇美拉背部的山羊头,这山羊头为奇美拉三头最弱所在,一旦将其摧灭,奇美拉的小命使没了一半。待他于拟定之处就位后,手上剑招霎时增进一层境界,刀刃冲风冒雪,如狮然亮翅,泰坦降世,赫赫大有威势。

奇美拉只觉身旁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压力迫近,它身型壮硕,肌肉密度远不是人类所能比拟,若遇到普通创客,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倚仗沉重身躯以拙破巧,将对手撕碎果腹,结果无非是多几道不痛不痒的伤口,对它这种皮糙肉厚的野兽来说压根不足为惧。可它眼下却不敢如法炮制,意识到自己一旦冒然从事,定会毙命于刀锋之下。它的担心是对的,古池的剑招并非直来直去的牛劲,这一下斩击乃是杠杆创法的起手式,名唤"支点斜斩",经由阿基米德本人千便百炼,已经达到了至臻境界。阿基米德曾有豪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他这番话可不是胡吹大气,除开在物理、数学两大领域的造诣外,阿基米德还是一个武痴,他把家乡的西西里创术与物理学理论合二为一,发展出靠一个"巧"字独步欧罗巴的杠杆剑法。杠杆剑法的每招每式无不经过物理测定,数学计算,沙场实钱三大步骤,最能以弱胜强,不惧敌人破罐子破摔,古池巴不得奇美拉鲁莽行事,届时他大可利用杠杆原理击其不备,免去许多聒噪。

奇美拉的山羊头已危在旦夕,它见不及后撒闪躲,狮头脖子匆促一扭,血盆大嘴对准古池,喉咙滚出一道炽热烈焰;古池早有准备,撒下对山羊头的攻击,身子以迅捷之姿闪至一旁,"诺亚登舟"兔起鹘落,恰好避开烈焰所及。奇美拉本生活于卡帕多西亚的崇山峻岭之中,四百年前,统治此地的罗马帝国欲与法兰克王国结睦邻之好,派造使者押着两头奇美拉送至查理国王的亚琛宫廷,以为国礼,这两头奇美拉逃离禁锢,就此在西部欧罗巴的森林中繁衍生息,与巨魔、食尸鬼、鹰身女妖并列为欧罗巴四大凶害。古池对奇美拉身上的秘辛了如指掌,怎会不知其能口吐烈焰,"诺亚登舟”一直伺机待发,等候多时。

他趁狮身忙于喷发烈焰无暇旁顾,两步三步改换目标为蛇尾,同时倾身持刀,一个“起重机下撩"由下自上挑击蛇尾头部,起重机为阿基米德一大发明,以其命名的剑招自然有四两拔千斤之力,只见蛇头被这么一挑,脑袋登时出现了一道极深伤口,鲜血肆流,粗长身子抽搐着瘫在地上,两颗银牙暗哑失色,嘴巴渐渐的僵开了,显然已是气绝。这几下声东击西,应变得当,彰显一代达人风貌。

奇美拉三头一体,一头罹难,全身负痛。狮身大嗥大叫,凶性勃发掉头面对古池,钢爪前肢一左一右猛烈砸向古池双肩,风压暴烈。它天生神速,此时不再留半分余地,只靠嗜血本能行事,也不管前方有何种威胁,钢爪残影如电,交替相击,它前肢势大力沉,不容古池正面迎击,他斜步跨到一边,与奇美拉错开半个身位,"支点斜析"徐徐展进以攻为守。这套剑法乍看琐碎繁复,酷似少女翩翩起舞,实则如同物理公式般,每一个动作俱有其用意,绝无虚饰花哨在里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于古池面前竖起一道由物理学筑就的高墙,饶是奇美拉力大无穷,也没有穿墙而过的道理。

古池身法严谨,出招有序,倒不似甚么高明剑客,更像是一位饱学多识的希腊智者,在给奇美拉娓娓道来物理学的妙用。奇美拉屡击不中,都被古池手中这把状若直尺的横刀稳稳格开。它生于自然,长于碧翠丝的背包里,全无父母辈传下来的对敌经验,不知道与人类相搏时断不可一意孤行。它感到自己逐渐力竭,索性攻势一停,突然狮目圆睁,扯脖子放声嘶吼一阵,牟足全身力量,干脆把自己的庞大身躯作为制胜筹码,疾退数步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撞向古池。

奇美拉的冲势犹如维苏威火山喷发,在庙里掀起阵阵响动,尘浆扑簌簌地从天花板上泄下,如灰头土脸的瀑布。坐在房梁上的碧翠丝意识到了对局即将尘埃落定,正是最过瘾的一幕,咬着指头目不转睛, 一双小脚丫不停荡来荡去,挥拳喊道:“奇美拉先生加油!加油!把他打个稀巴烂!”

古池暗咬牙槽,心说我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反给我喝倒彩。他摇头定神,权当碧翠丝大豆吃太多,止不住放熏天连环屁。他见奇美拉张牙舞爪来势凶狠,心中默默祷告,不躲不闪,箭步挺身,一记"弩砲中刺"疾吐奇美拉面门。奇美拉已存了同归于尽之心,对亮晃晃的刀尖没有一丝胆怯,硕大身躯不改去路,明摆着是打算顶住刀锋直接把古池给压死。古池也不慌乱,手臂平平朝前猿舒一伸,横刀倏地长驱直入,插进奇美拉的狮子脑袋,正中眉心;它的体重之巨,颅骨之厚自不必说,却被这一下刺击生生刹住步子,连速度惯性也被消弭遏制,再不能前进尺许,脑门把横刀吞到只剩刀柄,僵在离古池只有一步之遥,当真是功亏一篑。古池横眉冷对,猛然将横刀拔出,一道血弧抛到空中,奇美拉狮目翻白,粉浆飞溅,原地摇摇晃晃一阵, "扑腾"一声躺到在地,连挣扎的余裕也无。

弩砲乃是古地中海世界的攻城武器,阿基米德身为西西里大工程师,将弩砲的不足之处改进了一器番。受此启发,他领悟到或可把弩砲的扭力弹簧原理融汇于武学之中,遂造就了杠杆剑法三板斧的最后一板斧,也就是"弩砲中刺”。这弩砲中刺得尽物理学真谛,一经发动,威力可比弩砲摧城,挡住奇美拉的攻势根本是易如反掌。

身型如此悬殊的对局仅在二十回合内便分出胜败,古池的确有几分阿喀琉斯的神韵。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一阵轻快掌声声由上方响起:“好的很,好的很,阁下这套“杠杆剑法”无论是风度,还是招式,我都是佩服的紧。"正是一直观战的碧翠丝。

古池收刀入鞘,绕过倒下的奇美拉,它背部的山羊头还在兀自咩咩大叫,不过与狮头蛇尾不同,其乃是脓包一个,没有威胁。是以古池无须顾忌,直接来到碧翠丝下方,仰视着她冷冷道:“这奇美拉我带走了。"碧翠丝撑着下巴道:"它是我带来的,你如何能带走了?"古池气笑了,这一遭烂难子,她不管就罢了,还如此理直气壮重申奇美拉的由来。他只身闯荡多年,从未见过这等脸皮厚如君士坦丁堡城墙的人。他不想跟一个小丫头置气,索性表露来意: “碧翠丝女士我这么和你说吧,那些天天来找你的人不是强盗,他们类似神甫修士,专门斩妖除魔,而你的宝贝奇美拉天天嚎来嚎去,加上你老是哈哈大笑,搞得老百姓们以为这里有妖怪,所以请他们来一探究竟-我也是其中之一,现在我要把这个奇美拉捉回去找本地城镇监察官领赏,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碧翠丝忽然轻轻一跳,不偏不倚落到古池面前,笑盈盈道: "客人初来乍到,我还未尽地主之谊,怎能放你走了?"古池先前之所以骇怕碧翠丝,是因为欧罗巴魔女俱法力高深,非技击之术所能匹敌。别说他了,就算祖师爷阿基米德亲临,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唯有被变成青蛙一个下场。现在碧举丝法力尽失,他再也没有怕的道理,他手按刀柄,蹭前一步道: "依着本地治安机构的意思,你也算是妖怪,我看你年纪轻轻,又潜心做学,高抬贵手放你一马,你可别蹬鼻子上脸,否则,大爷教你见识一下正儿八经的物理学是怎个模样!”

碧翠丝格格笑道: "怕怕,哭哭,可是我刚才看你又是对圣子像裤告,又是用了"诺亚登舟"这种公教徒才会的武功,想必也是公教徒罢?你要对我这个主内的小妹妹下手么?"说完扬起下巴,点了点那尊被奇美拉扑到地上的耶稣苦像。

古池抚住额角,不提他差点忘了,碧翠丝费劲雕刻出这尊苦像,总不会是吃饱了没事做,定是由于信仰之故,而古池的原则之一就是不伤害公教徒。

其时乃十二世纪初,罗马教廷不仅不会狩猎巫师魔女女,反而干方百计隐瞒度女的存在,民间與论对做廷这一行为极为不耻,认定教廷与巫师团体暗通款曲。这项指控并非欲加之罪,欧罗巴境内有大量魔女活动的证据,然而自八世纪的查理大帝以降,欧罗巴诸王和教皇不但置若罔闻,甚至扬言言擅自指控他人为魔女者,使是犯下了评陷之罪,擅自审判魔女者,将被处以死刑,很难不让人怀疑各国易出收要与巫师团体有所勾结,再加上狩猎魔女这一行为本源于古希腊,滋蔓于罗马帝国,而公教执掌欧罗巴牛耳后,迫害魔女被明令禁止,更坐实了教廷在各个方面与巫师魔女沆瀣一气,是以碧翠丝信奉公教不足为奇。

古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撇了眼出口,心说左不过我赏钱不要了,一身轻松走脱也好,懒得和你这魔女纠缠。三十六着,跑为上着嘛。谁知他几度脚底抹油,都被碧翠丝叉腰拦下下,碧翠丝身板瘦小,他不敢对她推推搡搡,唯恐伤到哪里。两人你追我赶的场面仿佛在玩老鹰捉小鸡,几十回合下来,碧翠丝始终把大门守得牢靠,不教古池这只大兀鹰飞出去。古池心下一凛,他堂堂一介丈二身躯的男子汉,却甩不开碧翠丝这个矮了他几乎半个腰的小丫头,魔女确不是吃干面包的。他只得双腿微弹,运起"诺亚登舟",身子滴溜溜地绕过碧翠斯直奔庙外。说时迟,那时快,碧翠丝跟着足尖点地,翻身跃过古池头顶,动作说不出地优雅娴熟,花瓣似的飘到了古池的背上,随即伸掌罩住他的眼睛,附到他耳边道:“呢嘻嘻,忠仆啊忠仆,你会登舟,我有跃海,手段比你更高。耶圣八福有言: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的。你既然技不如我,何不遵循圣训,束手就擒,也好免去这许多苦楚。"简直像在安抚焦躁不安的坐骑一般。

诺亚登舟是一门极高明的避敌身法,深受欧罗巴骑士贵胄推崇,然而碧翠丝的"人鱼跃海"连平地起跳登上房梁都不在话下,自然要压过古池这个旱鸭子一头。古池眼睛被她这么一罩,视线如遭泼墨,成了个便宜瞎子。他情急之下暴喝道:“你这满月没多久的黄毛丫头休要口出狂言,谁是你的忠仆了?”说着急急抓向碧翠丝的手,碧翠丝却又转去握他耳朵:“扫罗本是一介犹太贵胄,亦不拘身份拜在了出身平民的耶稣门下,忠仆你莫要以貌取人,去学那不成体统的法利赛人,我等耶圣信徒,要秉持谦卑才成呐。”口中歪理天花乱坠,手指突然捏住古池耳垂,重重揉搓两下。

古池心说这丫头的词锋倒是锐利无比,斗嘴自己怕是斗不过的,况且想在不伤到她的情况下把她从自己的背上弄下来,难度实在不小,这样下去恐怕永远也没个完,于是举手佯装投降,道:“我服了,你快下来吧,你说什么我都从了。”盘算着等她一落地自己撒腿便跑。

碧翠丝不中他计,嗔道:“忠仆你好生狡猾,你以为我不知你心里藏着潘多拉魔盒么?你企图蒙蔽主人,我须罚你一罚!”说罢右手猛地伸进古池的后衣领,她这手冷冰冰,凉飕飕,掌心贴到古池背上像一片小雪花。古池立时觉得后心生风,忍不住“哎哟”一声:“你,你做什么?!耶圣说过,莫要欺辱你的弟兄,你方才还满口典故,这当儿怎么自己都违背了?”碧翠丝干笑一声道:“呢嘻嘻,我怎么欺辱你了?这不是看你太热了,给你散散热么,这叫主内姊弟的相亲相爱。”古池道:“你把手拿出来。”碧翠丝道:“我不拿。”古池道:“你拿不拿?”碧翠丝道:“我就是不拿。”古池磨牙霍霍道:“你不拿,我可要动真格的了!”他这话说的气势十足,凶神恶煞,碧翠丝似乎有些骇怕,手乖乖缩了回去,古池刚要松一口气,忽觉脖颈冰冷,原来是碧翠丝的左手又贴了过来:“右手捂热了,这次换一只。对了,不是说要动真格么,快点动罢,我等不及了。”

古池一筹莫展,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只要对方没有出手伤人,他的原则便不允许自己对公教徒动手。这回他是真的不想折腾了,低三下四道:“女士我求你下来吧,我的背不是伊甸园,你好大一个夏娃不必赖在上面了。我保准不跑,否则死后必坠地狱火湖。无论你说甚么,我都遵从便是。”

碧翠丝哈哈大笑,身子滑下古池后背,飞快绕着他看了一圈,边看边点头,古池终能喘息片刻,正拉开蓑衣领子透风,此时被她着的很不舒服,别过脸去道:“你这是干甚么?"碧翠丝掏出手帕,不管古池如何抗拒,硬是帮他把脸上的血迹汗珠擦得干干净净,兴奋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你!”古池“哼”了一声,转过身子背对碧翠丝,没兴趣去追究这番话的意思。

古池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叮当响声,认定是碧翠丝在搞什么古怪营生,也不理她,自顾自闭目养神。碧翠丝看他没有兴趣,抬手在他背上狠狠打了一下,道:“我说忠仆,你就别苦着脸了,来来来,这是赏给你的!” 古池侧目看去,嘴巴不由自主地张的老大,原来碧翠丝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袋子的封线已被解开,金光璀璨。古池歪头往里一瞧,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贝赞特金币! 碧翠丝故意把钱袋递到古池手边,道: "我呢,不远万里来到这东国,人生地不熟,须有个向导给我讲解一下本地典故,你呢,功夫挺俊的,而且又懂法语和拉丁文,正好符合我的需求,这里有五十贝赞特金币,权当路上的盘缠,等我这本书写完,另有五百贝赞特相赠。刚才我是故意把奇美拉放出来好试试你的深浅,反正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试白不试嘛。挑明说吧,你能文能武,很合我的心意,从此以后,你跟着我,吃喝不愁,再也不需要靠灭杀妖怪,向治安官讨口子吃了,岂不是美事一件么?怎样,心动了吧。”

贝赞特金币是罗马帝国铸造的上等货币,成色极佳,而宋国则黄金稀缺,这五十贝赞特在宋国的购买力怕不是等同于欧罗巴的五百,连翻十倍。古池心脏砰砰乱跳,嘴角流涎,他生怕碧翠丝反悔,连忙伏身跪倒,作势要吻碧翠丝的脚面,激昂道: "碧翠丝女士以后有甚么地方用得到小人,女士只管开口即可,小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让小人往东小人绝不会往西,你让小人上吊小人绝不会跳河,天主可鉴,若违此普誓,必坠火湖。"说完竖起三根指头朝天发誓,并连连在碧翠丝的鞋面上亲了三口。他见钱眼开,早已把一连串遭遇抛到九霄云外,当下只想抱紧碧翠丝丝的毛大腿。反正榜文里只说要对付妖怪,奇美拉他已经收拾掉了,而碧翠丝当然不是甚么妖怪,左右不算他背信弃义。

碧翠丝仰天大笑:“哈哈哈!我得你
,如屋大维得阿格里帕啊!好忠仆!好忠仆!免礼免礼。”阿格里帕是罗马皇帝屋大维麾下的头号战将,也是屋大维唯一一的私交密友。碧翠丝以此比喻两人的关系。可见她对古池的确十分中意。

碧翠丝扶起古池,欢喜道: "那咱们这就出发?"古池右手搭到左肩,鞠躬道: "女士想去哪?"碧翠丝道: "哪里都去! "古地道: "可是,这房子不是你的家么?咱们...."碧翠丝抢话道: "你听我说嘛,我飞跃了大半个东国,可就是找不到做向导的人,见到新鲜事物也无从记录,这一次等于白飞了。我的《自然史》只有目录,也是由于不懂掌故,无从写起,只好先规划一下大纲。幸好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得到你啦!你带我游历全国,我写书时你就在旁边指导说明,肯定事半功倍,这次不怕大事不成了!”

听到这里,古池突然想起了甚么,恭敬道: "女士,你真的是一路飞过来的吗?"碧翠丝道: "没错啊,你真聪明?"古池道: "你难道从来没和本地人交流过?"碧翠丝道: "交流?以前不怎么交流,现在有你了,就可以交流了。” 

古池感脑内一黑,他知道这丫头生分,单没想到这么生分。碧翠丝不是第一个涉足东国境内的外国人,早在在秦国还未统一天下时,中亚的塞种人便开辟了一条后世称之为"丝绸之路"的商道,而罗马人也派遣过使者与汉国来往,直到今天,许多回教王朝还维系着由波斯湾、亚丁港等通往宋国东南沿海城市的航线,碧翠丝不走寻常路,选择直接骑着扫帚飞来东国,这倒是开了历史先河,更无从寻找前例。

古池凝神思索了一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说他对这种处世之道向来不屑一顾,但他收了碧翠丝的钱,当然要尽好向导的本分。他扫视一圈屋里陈设,决定当务之急是开源节流,于是对碧军丝问道:"女士,这些杂七杂八的工具你要不要带走。"碧率丝挥挥手: "这些带上了都是累赘,到时再说吧。"古池瞪眼道: "这怎么行?女士有所不知,宋国的蓄牧业无法与欧罗巴相比,写书用的兽皮只能在北方搞到,这南方的福建路除了耕牛以外就没几头会啃草的畜生,有钱也买不到的,必须得全带上。何况你都把这山里的鹿杀绝了....”古池本想建议她改用宋国出产的白纸写书,不过考虑到这一趟旅程免不了翻山越岭,羊皮纸耐得住折腾,白纸则娇贵的紧,故而作罢。

碧翠丝扮个了鬼脸: “让你做向导,倒像给我找了个爹似的。"古池沉住气道: "女士你可知道,古往今来写一本书要多难呀,尤其是你还想写博物学方向的著作。旁的不论,单说希腊的希罗多德、色诺芬、修昔底德,哪个不是产殚精竭力,身边还有个把人帮扶。近世来说,给你们法兰克人写国史的苏热学士,背后有一整个王室支持呢,我看你书写的挺精致,但是千万别再想着万事靠魔法了,博物学讲究的是细致入微呀,还是有必要脚踏实地的。我要不是收了你的钱,我才没心思认你这个便宜闺女哩。”

碧翠丝背着手努起嘴道: "好好好,全听你的,看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叽歪起来比本笃会的神父还迂。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么多东西咱们咋搬走啊?我为哈不带上这些东西,不就是因为骑着扫帚不方便嘛。”

古池见她肯让步,微笑着趁热打铁道: "呵呵,女士不要再骑扫帚了,你要是想让你的书包罗万象,就乖乖行在地上,圣子耶稣踏过的荆棘路可以绽放出鲜艳玫瑰,人家才称得上是圣子。女士只要耐住性子,一步一个脚印,必然能写出惊世骇俗的书来。"他怕碧翠丝不肯,搓着手上前侃侃而谈而谈道:"至于如何带走,我不是说了嘛,我是来除妖的,咱们用奇美拉的赏金置办一辆大篷车和两匹驾车大驹,把东西一般脑带上不就得了。”

古池正聚精会神为碧翠丝分析利害,门外忽然传来点点纷乱足声,听架势至少有二三十人,古池急视而去,突觉耳边一凉,一枚弩箭已破风射入他背后的柱子上。他心胆堕地,回头看到陈知县率了几十号公人冲进庙里,个个手提黄弩,腰系手刀,呈半月阵型把他和碧翠丝围了个圆满。

古池慌道: "陈知县你这是要做甚么?"陈知县面色局促,额上汗水淋漓,道:“古池先生,没事罢,你看,本有带了许多人来为你助战,你莫要装怕这女魔头!"古池疑道: “我如何怕女魔头了?"陈知县急道: "本官在县衙里远远听到山上的打斗之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就寻思是不是古池先生你在和庙里的妖怪鏖战,这可是头一遭有人能深入庙里啊!本官身为一县之父母官,怎能坐视不理?急忙带人来给你壮壮声势。你赶快到我这边来,我们齐射弩箭,射死这个女魔头!”

古池终于理清了思路,原来是他和奇美拉的厮拼太过激烈,竟然传到了县衙里,陈知县欲领人手前来襄助,不料一进门瞧见碧翠丝这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小丫头,以为她才是罪魁祸首,是以有此一幕。这陈如县明明说过古池死在庙里也不会管,没想到是个刀子嘴。 古池眼珠转了一圈,压低声音用法语对碧翠丝说道: “我和本地治安官理会一番,你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点点头就行,千万别做多余的事。"碧翠丝立马绷紧嘴巴点点头。 古池大踏步来到公人阵前,一面赔笑,一面挨个把他们手里的大弩压离碧翠丝的方向,然后对陈知县叉手道:“误会啊知县大人,都是误会!”陈知县不明就里:“哪里有误会?”古池道:“这个丫头,她呀其实是我胞妹!却不是甚么女魔头。”

“咹?”衙门众人不约而同纳罕道。

陈知县审视着将两人对照一番,觉得委实差的太多,一个五官深邃,肤色忒白,一个黑发黑眼,风尘仆仆,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人要是能湊成兄妹,那可真是没天理了。他不好打听别人的家事,只就事论事道: "既然是先生家妹,何故出现在庙里?"古池嘿嘿一笑,指向倒在地上的奇美拉,道: "知县大人你瞧,真正的妖怪已被我妹斩杀,这妖怪名唤稽没刺,口能吐火,背生羊头,尾似蟒蛇,最喜人肉,我妹一直追踪这头害人精,于半个月前追到这庙里头来,欲为百姓替天行道,奈何滑没刺妖力高深,足足斗了半个月,直到我无意中闯进来,才与我妹合力把它斗死,"古池边说边给碧翠丝递了个眼色,碧翠丝如梦初醒般点点下巴。

陈知县进门太急未加留意,此时定睛端详着奇美拉,见这家伙的确怪模怪样,外貌畸形,背上的山羊头还喘着半口气,便信了古池三分,起身问道: "那庙里传来的女人笑声…"古地忙不迭道: "哈哈,那是因为稽没刺毕竟难缠,我妹与它斗了几千回合,有来有往,占上风时,我妹自然高兴,于是就哈哈大笑。"陈知县又道: "那么把神霄派道士打的鼻青脸肿的是?"

古池搜肠刮肚,费劲心力寻找对策,碧翠丝却神不知鬼不觉的抢话道: "这位大哥有所不知,稽没剌生性暴戾,一旦被逼入绝境,势必要寻找人质以做要扶,我为了不出纰漏,就用家传的飞天除魔大扫帚,在门口立下禁制,不让等闲人靠近,虽是下策,但也是出于好心,不使无辜百姓遭受牵连。"她这段话一下就把古池撒的弥天大谎圆了过来,而且用的是宋话,流利无涩,发音纯正。

古池张大嘴巴,这一下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碧翠丝声称自己从来没和本地人交流过,怎么会…他随即意识到不可露出马脚,干咳两声补充道: "我妹所言极是,实在是无奈之举,无奈之举。"说完向碧翠丝横过一眼,金发丫头吐吐舌头,冲他坏笑一下。

"胡说八道!"一个身着青袍,头戴逍遥巾的髋脸道士从陈知县背后闪出,冲碧翠丝嚷道: "我神霄派自王文卿祖师开宗立派以来,斩妖除魔无数,从没听说过甚么稽没刺,你那把扫帚害了我许多师兄弟,如今轻描淡写两句就想撇清关系?呵呵,我分明亲耳听到你的笑声,可谓恶妇之声,还敢在这里胡吹大气么?"

神霄派的确吃了不少咯咯鸭的苦头,而碧翠丝又亲口承认自己是扫帚主人,怎肯轻易罢休?古池想着该如何宽慰眼前这位道爷,碧翠丝却和色道: "这位大哥,我之所以在庙里立下禁制,纯是为保全周遭生灵无恙,若有得罪,只能说井非本意,还望大哥细细思量。”

这句话在宽脸道士听来全然是讥讽神霄派法术低微之辞,他冷笑一声走出人群,踢了一脚奇美拉的山羊头,回击道: "我看这东西也就长的唬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娘若真是方外之人,何若显示一下手段,也好让大伙领教一下姑娘辣手除妖时的飒爽英姿。”

古池心中大惊,碧翠丝之前自称师承梅林派,欲欧罗巴巫师团体多如牛毛,其中当属辅佐亚瑟王的大巫师梅林所开创的梅林派最为显赫,碧翠丝自然不怕露上几手,可现在她法力尽失,连降服奇美拉都是不能,又如何显示手段?古池叉手劝道:"这位道爷,我妹激斗稽没辣,精神委顿,实不可… 忽然一道银亮闪电劈向奇美拉,众人眼前都是一晃,直觉耳内嗡嗡作响,统统埋头不敢直视;待回过神来后,霎时惊呼声连连-奇美拉已成了一貝焦黑尸体,山羊头冒着一缕淡淡烟线。四下空气肉香浓郁。

宽脸道士本来站在奇美拉旁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跌到地上,他瞪大眼珠看了看碧翠丝右手握着的木杖,还在呲呲流消着些许电流古池知道碧翠丝这招叫做"宙斯指路",宙斯身为希腊诸神首脑,亦兼管雷霆之力,顾名思义,这套法术干劲利落,可于光天化日之下劈出雷电,碧翠丝淡谈道;"还要继续显示么?"手中法杖不变朝向,直指奇美拉。

宽脸道士往额头上捏下一把冷汗,神霄派脱胎于道教正统天师道,首任天师王文卿创下了五雷正法式,亦擅长呼唤雷电。但他自知神霄派的雷法决计达不到这金发丫头的同等填界,看来的确是个世外高人,如此说来这稽没刺恐怕也不是易与之辈,自己竟挨它这么近.....他慌忙起身叉手道: "贫道只是想为同门讨个说法,没有要为难姑娘的意思,如今事由理清,也很佩服姑娘的手段。"说完缩到陈知县身后,再也不肯探出身子。

在场众人早已被碧翠丝这手法术惊呆,公人们纷纷松弩回匣,想到自己刚才居然端着好大一把弩对准这金发丫头,无不两股战战;陈知县虽疑心古池和碧翠丝不似一母所生,但也不好再多聒噪,以免让攘除稽没刺的高人感到不悦。他向二人行了个半礼道:“二位为本县除灭邪物,本官感激不尽,今日带兵滋扰,全然是职责所在,请二位高人莫要怪罪。”

碧翠丝撩起一缕额前金发,没有搭话的意思,场面一度冷了下来。古池见状,连忙跨步上前扶起陈知县道: “知县大人言过了,我妹立下禁制却不跟知县大人通报,有错在先,我这个做哥哥的管教无方,我才该请知县大人海涵。"他这番逢迎堪称圆滑至极,立马给陈知县砌好了几十层台阶。

陈知县也不继续矫情,正色道:"二位劳心劳力,真不知本县何以为报?"他说完后在庙里逛了一圈,发现周围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营生,便闭上眼睛捏捏根须,略忖片刻道: "啊,这些物事想必都是古月姑娘的法器了?千里迢迢带到这庙里若实辛苦,本自怎能视若无睹,来人,为二位备下大篷车一辆,拉车驮马两匹,另外将说好的赏钱六百贯.....不对,一千两百贯付于二位!"他没见过羊皮纸,只当碧翠丝是靠这些东西画符驱鬼,是以想做个顺水人情。

古池大喜,真是想甚么来甚么,他看碧翠丝无意奉承,只好自己围着陈知县溜须拍马以图再捞点好处,说的无非是能除灭妖怪,多亏了陈知县大力支持云云。以及陈知县劳苦功高带兵前来,本县百姓能有知县大人这么个青天老爷做主真是万世修来的福分云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知县大人果断发下榜文稽没刺如何能除云云,硬把一场误会说成了练知县的庶政功德。

这一通高帽如飞流直下,源源不断。陈知县很是受用,当即吩咐手下帮忙将一屋子物事装进马车里,又差遣八个身强体壮的衙门公人,七手八脚拾起奇美拉,带回衙门依照宋律发落。虽说它早就断了气,但陈知县表示国法无戏言,就是死,也要按照朝廷的全套走完,好教本县的歹人都看看他是如何秉公决断的。古池忙说是是,知具大人铁面无私,包拯在世,前朝的狄仁杰相较之下亦逊色不少。陈知县乐不可支,哈哈大笑,临走时把赏金交的是分毫不差,一千两百贯整整齐齐,没夹带一张纸币,大棚车的小部分空间倒都用来装铜钱了。衙门众人打道回府不提,唯有那个神霄派道士似乎对古池和碧翠丝有些不以为然.出门前暗暗啐了一口。

碧翠丝始终没活动一根手指头,软在椅子上大剌剌地翘着二郎腿,对屋内的一派忙碌没有丁点要帮忙的意思。待一干人等离了寺庙,古池掏出手帕擦擦汗,黑着脸用法语问起方才的事端来: "女士你不是说你没和本地人交流过么?” 碧翠丝懒洋洋地答道: "啊,是没有啊,怎么了?"古池道: "那你如何学会的宋话?莫不是在骗我?"碧翠丝缓缓打完哈欠才道: "我只是说我没和本地人交流过,却没说不会语言啊,我成天飞来飞去,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听都听会了个七七八八。"古池道:"既然女士并非对宋话一无所知,为何不与前来讨伐的神霄派道士解释一下自己的目的呢?争端多由误会所致嘛,你看那道士临走前仍是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说不定日后又要寻你我的晦气。"碧翠丝闻言挺起腰板道: "你没看我对谁都叫"大哥"么,我只是弄懂了语言,杂七杂八的名词却是弄不清的,包括这屋子是干嘛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不跟他们解释,一来怕越描越黑,二来么,设若有一帮人提着剑来找你,你会不会和他们和平宝贵云云?你当我是苏格拉底呀。耶圣有云:我来不是为和平,我来是教地上动刀兵,正是这个道理。”

这一下倒是把古池给问住了,听县衙里那个腊肠嘴道长的说法,似乎神霄派压根没想过发出笑声的会是一个大话人,一上场就准备用五雷正法,换成他,遮莫说也得以眼还眼,亮几招物理学出来,他又问:“那适才我和奇美拉掰腕子的时候,你不是声称法力损耗殆尽了么? 如问能用‘宙斯指路’?”


碧翠丝未置一词,转而离开椅子轻飘飘来到古池面前,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上斗笠,逗小狗似的道:“我说你就信啊,你这个向导,我真是找对了,我说越么你信甚么,乖孩子。”

古池本想理论理论,见到这般古灵精怪的举动,居然笑了:“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可对你放不下心,这差事我怕是做不了。"碧翠丝嘴角微勾道: "古池先生不也有事情瞒着我么?"古地摸了摸验,疑道: “女士这就无中生有了,我古池骗天骗地,从不偏女孩子和上帝,何况你的年龄真能当我妹了。"碧翠丝道: "哦?古油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小丫头挺傻的,把我当脓包呀?"古池道: "女士你这话从何说起?”

碧翠丝忽然收起笑容,脸上稚气散尽,严肃道:“古池先生,自打你一进屋子到现在,包括吻我脚面发誓的时候,从头到尾可有对我透露过你姓甚名谁么?我傻乎乎地对你抖净了底细,把老爹的名号,自己的师承都报上了,你倒是隐藏的很好,堪称天衣无缝啊。若非那个监察官突然出来横插一杠,我碧翠丝怕是到现在都不清楚你的大名唤做古池吧!”

古池心中一震,直感脊背发麻,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却被貌似大大咧咧的碧翠丝看穿了。他之所以没报上来路,一是因为确实匆促,波折不断;二来,按照公教发誓的程序,是一定要在誓言后加上姓名的,他对这套流程再熟悉不过,却没有遵守下来,应该是朦胧中对从天而降的魔女无法产生信任,故而有意无意地对个人私密出闭口不谈。作为收钱办事的人来说,的确过于不守本分。

碧翠丝冷冷盯住古池,直到他眼波有意无意地开始躲闪,才心满意足又变回笑盈盈的表情,抓住他的手道: “不怕不怕,多大点事嘛,先驾车,路上咱们慢慢了解,以后日子还长着呐!"说完后别上木杖,揣好书本,背起扫带,一步一蹦爬到大篷车的副手位,拿起缰绳呼唤古池赶紧过去。

古池掏出手帕,汗却一直没能擦掉----他在发抖。他自忖眼界不窄,单靠一个人无意中透深出来的行事方式,就能掌握对方的大概性格。他判断物翠丝是随处可见的黄毛丫头,不横人情世故,可刚才那番指则哪里会是心眼大的人察觉得到的?更教他心惊胆战的是,他适才以碧翠丝扯谎为由提出了想甩手不干的念头,虽是半开玩笑的戏声,但碧翠丝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提及,显然意在掌握道德说教上的主导权,三两下堵住了他的拆辩,可谓把话茬拿捏的既稳且狠。

"喂!古池先生,你在磨蹭甚么呀?干嘛一直攥着手帕。哦,忘了提醒你,那可是之前我给你擦脸用的,难道你是舍不得还给我么?没事没事,送你啦!"此刻斜阳西坠,如血如酒的余照勾勒着碧翠丝的矮小身影,令她看起来比之前高大了许多。古池感觉气管一紧,迤逦着登上马车,从碧翠丝手里接过缰绳。
古池才想起来一处重要关窍:这魔女的老爹到底是个爵爷,她既然含着金汤勺,那可未必不会拨弄金算盘。

碧翠丝的脸庞不知何时凑到了古池肩旁,一双蓝色眸子倒影着深红夕阳,微笑道:“古池先生,你土生土长,最懂东国风土人情,咱们边走边看,碰到值得记录下来的,可别忘了提醒我哦。对了,作为旅行的第一站,咱们该去哪好?"古池一时不敢扭头去看这金发丫头,一边拉扯缰绳驱使辕马,一边尴尬回道; "先,先往南走,去剑兰县,福建路的剑兰县,我在那里正好有点儿事必须完成。"碧翠丝眨眨眼道: “说起这个,古池先生,你一个不听不扣的宋国人是如何识得法语和拉丁文,还会一手欧罗巴的武功的?另外,你对欧罗巴的各种掌故也颇耳熟能详,甚么海伦、希罗多物信手拈来,绝对对不像是单纯的纸上谈兵,这里边大有猫腻啊。快来跟我说说是怎么个情况,别想再忽悠我咯。”

“权且把我的鸡毛蒜皮当成打发时间的谈资罢,太早聊完了岂不是没得说了。你先瞧那朵花,对,就是长在狗尾草旁边那朵红色的,我跟你说哈,这东西叫曼珠沙华,又名赤箭,欧罗巴绝无仅有。据《起世经》记载,曼珠沙华是来自无间地狱的植物…快先画个速写,来历我慢慢跟你讲…”

小布早就从山脚下跑了过来,缓缓跟在马车后面,对主人的新搭档倒是没有表现出甚么抗拒,时不时弯下脖子哨食被车轮碾过的青草,废弃已久的山庙里,一尊耶稣苦像和孔雀明王的金身井排伫立,默默注视着逐渐消失于山道下坡的大篷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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